(0)
阿尔茨海默病是一种起病隐匿的进行性发展的神经退行性疾病。临床上以记忆障碍、失语、失用、失认、视空间技能损害、执行功能障碍以及人格和行为改变等全面性痴呆表现为特征,病因迄今未明。
部分患者发病时病症比较隐匿,基本上没有任何前兆,难以被发现,随着病情加重,可能会有明显的记忆力减退、遗忘症状,同时还有可能会产生认知障碍。
“所以我将不仅会失去记忆,不久后还有可能连生活都难以自理是吗?尽管我现在只有不到四十岁?”
“理论上来说是的。”
“……我知道了,谢谢您医生。”
(1)
伊野尾慧最早发现自己身体出现异常是在一次舞台上。
三十岁似乎对于偶像来说是一道坎,年龄一到便意味着从上升期走向了平稳期。至少对于伊野尾慧他们来说,在三十岁之后似乎就没有再参加过密集的打歌活动了,所以在拿到通告的清单时团员们在疑惑的同时或多或少都有些兴奋。
“下午的五点和晚上的九点吗?算上排练就没时间吃晚饭了诶。”
抱怨归抱怨,团员们依然聚集在乐屋,或是刷着手机或是在聊天。伊野尾慧独占了一个小沙发,头一垂一垂困到眼睛都睁不开。
这段时间他的睡眠质量很差,即使睡前换了凝神的香薰放着舒缓的音乐也很难入睡,再加上时常在半夜没由来的惊醒,睡眠严重不足白天难免犯困。他瞄了一眼不远处和团员们聊着游戏的山田凉介,明明对方工作那么密集晚上又时常为了段位打游戏到深夜,白天依然能不见一丝疲态。
虽然自己和恋人年纪差得不多,但看样子身体素质差得不止一星半点啊。
“要准备上台了!”经济人敲了敲门。
伊野尾慧也从沙发上起身,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往一边偏去,好在他眼疾手快扶住了一边的桌子才没摔倒。
“ino酱没事吧?”“手还好吗?”
“睡迷糊了吗?”山田凉介走过来看他,伊野尾慧回了一个让对方放心的笑。
大概是太累了吧,他想,晚上去按摩一下吧。
他们已经上过几百次舞台,对于一场没什么特殊的打歌活动自然也不会太过紧张,只要按照彩排时演练好的步骤来便可。音乐响起,伊野尾慧挂上营业时常有的笑容,按照记忆中的动作和团员摆出造型。
只是渐渐地,一丝不可言喻的不和谐突然涌现,伊野尾慧一边继续着舞蹈一边用目光悄悄地观察四周——身边跳舞的那些人有着他熟悉的面孔,可以在心里一一默念出他们的名字;台下不远处站着他们的经纪人,正在拿着手机和谁打着电话;灯光和音乐都和彩排时一样,两侧的烟雾也按照约定的时间涌上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对,可那股违和感久久不散,直到他的目光瞟到不远处坐着的主持人和其他同场的嘉宾。
诶?
那边坐着的那些人……叫什么来着?
头顶的灯光在闪烁,伊野尾慧看到摄像机对准了自己,镜头玻璃泛着冰冷的光,那一瞬间冷汗遍布后背。他挤出一个勉强的笑,下意识地举起双手比了一个不标准的心,直到摄像机放过了他随即转向另一个人才松了口气。
音乐接近尾声,就在他庆幸没有出什么乱子的时候,忽然腿一软一个踉跄。虽然很快他就直起了身子,可脑海中却突然一片空白。
诶?
后面的动作是什么来着?
他按照本能机械地进行舞蹈动作,而身边的团员此刻也发现了他的异常,一把搂住他的肩膀摆出了收尾的姿势。台下的观众席传来热烈的掌声,伊野尾慧能看到前排的观众虽然也在随着人群一起鼓掌,却也带着疑惑的表情面面相觑。主持人走到台前谢幕,他和身边的人一起鞠躬下台,尽量让自己表现得和往常一样游刃有余,只有他自己在别人看不到地方他的身体有多僵硬。
伊野尾慧的失误差点造成了舞台事故,团员们久违地坐在一起开检讨会。他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出刚才的一样,只能为自己的失态一再道歉。大家只是吐槽了两句这件事便翻篇而过,于是有些疑惑就没能说出口。
刚才的自己到底怎么了?
回程时山田凉介和伊野尾慧一起坠在了队尾,显然是故意放慢了脚步。
“刚才到底怎么了?”
“……不知道,就是感觉到了年纪,身体好像不行了。”
山田凉介看了看身边的恋人,尽管对方掩饰得很好,他还是能从中找到一丝疲惫,额头有汗眼尾也有点红,看起来不太舒服的样子。
生病了吗?
“过几天要不一起去锻炼锻炼吧?”山田凉介向来只有在有工作需要的时候才会去健身房这种地方,但恋人的身体素质着实让他担心。
被恋人如此认真地注视,被牵着手的伊野尾慧点了点头。
原以为之前的突然失忆只是生活中不经意的插曲,但当伊野尾慧发现自己在演出前忘记了台本的内容险些又一次造成演出事故时,伊野尾慧不得不正视起这些发生在自己身体上的异常来。于是一晚在恋人熟睡后,他掏出手机,在搜索引擎里输入了自己这几天怪异的症状。
网页跳出的结果让他不禁瞪大了眼睛,像是不死心一般他又打开了更多的网页进行查询,得到的却都是同一个结果——阿尔兹海默症。
怎么可能呢?我才三十多岁啊?
伊野尾慧不断地搜寻阿尔兹海默症的具体症状,却发现除了年纪不符以外,大多数症状都能在自己身上找到。即使他知道不应按照网络上总以夸大病情作为噱头的诊断作出判断,但心中始终是留下了恐惧的影子。
明天是休息日,正好可以去医院做一次检查,就当做是年度体检了。
他关上手机闭上眼,然而一夜未眠。
第二天伊野尾慧一个人去了医院。坐在诊室里,他向医生形容记忆和词汇是怎么从自己的脑中消失的。
前一天晚上努力记住的台词,第二天醒来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半小时前拿到手的台本,读完后却觉得忘记的内容比记住的更多;录制节目时自己的思绪不再能跟上队友的节奏,如果说以前还能用不擅长来搪塞,如今即使是自己熟悉的领域也无法再回忆起一分一毫。
他的脑部像是被砂纸磨平了褶皱,那些词汇和句子像是散落的粉尘一般在不经意间溜走。
“那身体呢?会出现不经意就摔倒之类的事情吗?”
医生的话像是一根细线将所有伊野尾慧以为是平常的异常串联在了一起。
他最近偶尔会跌倒,也有被石头绊倒或是下楼梯时滑倒,索性都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在手肘膝盖留下一些磕碰造成的淤青。之前他一直以为是因为最近的工作太多安排太满,再加上每周四次的巡演,整个人不是处在极度亢奋就是极度疲惫,脚下一软完全可以归责于肌肉酸痛。
直到医生正经地问起,他才发现即使是偶尔,频率也远超正常。
“……确实会有,但也不算是平地摔跤。”伊野尾慧点了点头,“……可能是因为最近太累了。”
医生点了点头,却并没有如伊野尾慧所愿立刻做出判断,而是拿出一摞纸递了过来,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了选择题,让人不免有些头晕。而在他答完之后医生又开了一些化验和检查的单子,他足足跑了一个上午才把这些检查一一做完。
检查结果出得很快,A4纸上那个熟悉的词击碎了他那颗带着侥幸的心。
“……那不是只有上了年纪的人才会有得的病吗?”
例如自己已经离世的爷爷,在住进疗养院的时候就已经不记得孙子的模样;例如刚才与他擦肩而过的那些老人,脸上带着茫然嘴里不知念叨着什么。
“确实处于您这个年纪的病例极少,但也并不是不存在。”
“所以我将不仅会失去记忆,不久后还有可能连生活都难以自理是吗?尽管我现在只有不到四十岁?”
“是的。这种失忆带有一定的随机性,但大多从短期或是近期的记忆开始。由于您尚且年轻,所以记忆消失的速度不会很快,短时间内也不会太影响到生活。”
伊野尾慧试图让自己放松下来。他感觉自己的舌头发干,似乎没有口水提供他来进行缓解紧张的吞咽动作,只能从嗓子里挤出带着祈求的声音。
“……那……治疗的方法……”
医生的声音依然平和,似乎对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即使眼前的病人如此年轻。
“很遗憾,虽然可以减缓消失的速度,但现有的医学没办法完全阻止。”
“抱歉。”
(2)
似乎是在印证医生的说法一样,伊野尾慧明显感觉到头脑空白出现的频率正在逐渐增加,偶尔身体也会变得不协调起来。
异常正在变成日常,自己的身体正在逐渐不属于自己。
“伊野尾你到底怎么了?”
在练舞结束后,舞蹈老师把伊野尾慧单独叫到了一边。
“这支舞已经跳过那么多次了,为什么现在开始跟不上节拍了?”
向来严厉的舞蹈老师仍在喋喋不休,在发现伊野尾慧面对着自己走神时更是大发雷霆。当休息室里的团员听到动静出来查看时,只剩下伊野尾慧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站在走廊里。
团员们面面相觑,随后轮番走来鼓励了伊野尾慧一番。山田凉介被经纪人叫走便没有过来安慰他,然而很快伊野尾慧便感受到口袋里手机的震动,屏幕上面赫然是对方的名字。
他关掉手机,预感今天晚上两个人大概会好好谈谈。
而就在当天夜里,两人爆发了同居之后最大的一次争吵。
一方不停地追问对方最近举动一场的原因,另一方却怎么都不愿说出口。即使知道恋人总是随心所欲又喜欢隐藏自己感受,向来认真对待工作的山田凉介还是不能接受伊野尾慧此刻对自己的敷衍。对方找的理由在他看来太站不住脚,不如说根本就是一些不经思索随口而出的话。
面对山田凉介的质疑,伊野尾慧也不愿多言,推说练舞太累先回了卧室。这也不算是谎言,几乎是在脑袋接触到枕头的瞬间他便沉入了睡眠之中。只是午夜惊醒时身边空无一人,双人床空着的一侧床单上没有褶皱也没有温度。
山田凉介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休息室里挂着倒计时的日历,上面的日期被逐一划掉。夏日未至,团队巡演的首日就要到了。
训练时屡屡犯错,差点出现事故的舞台,舞蹈老师的训斥还有和山田凉介的冷战,压力积累而成的巨石压在心中让伊野尾慧喘不过气。当某一次练习结束他再一次在回家路上平地摔倒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再也撑不下去了。
犹豫再三后,伊野尾慧把这个已经藏了许久的秘密告诉了经纪人。
“这种事你怎么能瞒这么久呢!”
经纪人气急,在他的陪同下,伊野尾慧第二次来到医院。
与上次的检查无异,CT、核磁共振以及一系列的心理评估,当伊野尾慧再一次坐在医生的诊室时一天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电脑屏幕上显示的是他的头颅CT图像,医生圈出已经萎缩出空白的部位。
像一颗干瘪的核桃仁一样。伊野尾慧心想。
“你自己应该也清楚,现在的状态已经不适合再登上舞台了。”医生耐心劝导着眼前依然年轻俊秀的青年,“你还年轻,配合治疗还是能尽量减缓病情的。”
然而也只是减缓,这相当于为他的演艺生涯判了死刑。
走出诊室直到回到车上,伊野尾慧和经济人都没有说话。
“……介意我抽根烟吗?”
伊野尾慧摇头。
经纪人松了松领带却依然眉头紧锁,他打开了车窗,点燃了烟狠狠抿了一口。
“你接下来有什么计划”
“巡演结束。”他抿了抿嘴唇,最后吐出几个字,“这次的巡演结束,我就退出。”
他微垂的眼睫,颤抖着像是不堪重负的脆弱蝴蝶。经纪人从后视镜看着他像失了魂一样佝偻着肩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就拜托你再坚持一下了。”
伊野尾慧没有同意经纪人暂停工作的意见,舞蹈老师似乎也得到了什么消息,在练舞结束后会把他叫到单独的房间进行附加训练,语气也比平常缓和得多。
筋疲力尽的伊野尾慧躺在地板上接过他递过来的水,心想着我宁可你像原来那样训斥我。
团员们一开始还对这些针对他的“特殊照顾”表示同情,但大家各自都有单独的工作,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表示等巡演结束一起去喝酒放松一下。伊野尾慧笑着点头,却再不像以往那样做出任何约定。
他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此刻只想把最后的工作好好完成,然后再默默离开。
日子还算有条不紊,只剩一个伊野尾慧始终试图去忽视的难题——如何和山田凉介坦白。
说是只是要两人都冷静一下,这一个月山田凉介都没有再回过家,两人见面的时间仅限于练舞的几个小时。山田凉介和他没有什么太多的对话,信息倒是每天都会准时发来,字里行间都是让伊野尾慧早睡早起作息规律,身体不适的话赶紧去看医生或者吃药。
对方不知应该算是命令还是嘱咐的语气让伊野尾慧看着好笑,他索性眼不见为净一条都没有回复,但也尽量按照上面所说尽量按时吃饭早睡早起。
为了按时吃药他想了很多办法——前一天把水和分好的药放在床头,或是在手机添加了一个吃药的闹钟,抑或是药分装在小盒子里放在包里。但总有各种各样的“意外”发生,只要早上醒来的没能第一时刻看向床头柜就会忘记吃药,只要闹钟被忙于工作的自己匆匆按掉就会忘记吃药,只要是工作需要换了个包就会忘记吃药。
病症的不可抗性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伊野尾慧终点即将到来,伊野尾慧坚持着家和公司两点一线的生活。为了储精蓄锐,他取消了一切活动,也不再与朋友们联系,一心一意准备着最后的巡演。
以往的自己总是被诟病在演唱会上划水,而这次,他想用最完美状态给粉丝呈现最完美的表演。
就这样,巡演开始了。
这一次的巡演伊野尾慧付出了百分之二百的努力,他向来知道自己的粉丝想看到的是自己的哪一面,于是他戴上美瞳,在眼角贴上纹身贴,跳舞时翘起指尖,唱歌时夹起嗓音,给每一个看到的举着自己应援扇的粉丝饭撒,在安可时换上大领口的T恤,毫无保留地释放自己的魅力。团员们乐于看到他如此卖力,但他每次下台都几乎要虚脱的模样又让他们悬起了心。
“喝点水。”
又一次差点倒下时是山田凉介扶住了他,伊野尾慧接过对方递给他的瓶子却不与对方对视。
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坦白自己的病情。
“加油,没剩几场了。”
“嗯。”
许久没有听到恋人温柔的低语声,以至于伊野尾慧觉得下一秒眼泪就要掉下来。他赶紧推开山田凉介,用要洗澡为理由匆匆离开房间。
即使伊野尾慧再怎么不情愿,巡演也终于走到了最后一场。
还是熟悉的圆阵,这是伊野尾慧第一次把手放在了最下面。看着团员们一个又一个把手放上来,他鼻子一酸,用微笑尽力掩饰着自己的失态。
“我们是!”
“Hey!Say!JUMP!”
他与团员们站成一排感谢来观看的粉丝们,深深地鞠躬许久才起身,深深地看着台下是荧光棒组成的光海,想要把这一刻永远地刻在脑海中。
粉丝们在拼命喊着安可,伊野尾慧听到其中有人在大声喊他的名字。于是他挥手,再挥手,含着眼泪挥手,用尽最大的力气挥手,向这些爱着他的粉丝们告别。
向他所热爱的舞台告别。
走入后台他长舒了一口气,身体疲惫不堪,内心也逐渐从兴奋过渡到怅然。他摩挲着贴着深蓝色标签的麦克风,直到身后响起团员唤他名字的声音,他才依依不舍地将麦克风放下。
结束了。
该离开了。
“我想要退出演艺圈了。”
伊野尾慧还在切着水果,但他能感受到在自己话音刚落的一瞬间,有一道视线直直射来。
最后一场巡演于几个小时前刚刚结束,原本团员们约定今晚一起聚餐,伊野尾慧却以“有事要和山田凉介聊聊”为由先行离开。
临走前听到团员们小声地揶揄着“小情侣要过二人世界聊聊私密话题啦”,他心里不禁苦笑。
那确实是私密的话题,可惜却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话题。
“理由呢?”
“干不了了,也不想干了。”
山田凉介怒极反笑,但依然试图压下火气:“如果是太累了的话,可以先和经纪人申请休息一段时间。”
伊野尾慧摇头。他不想撒谎,这也并不是休息就能解决的问题。
他垂着头,不敢看山田凉介的脸。对方此刻会是什么表情呢?是失望呢?还是愤怒呢?他知道只要自己把病历放到对方的面前,两人的矛盾或许就能迎刃而解。但那之后呢?自己能够提出分手吗?要等着对方提出吗?还是要让山田凉介继续和一个三十多岁就开始健忘之后会慢慢失去生活能力的人继续绑在一起呢?凭什么呢?凭这几年积攒起来的爱意和对一个病人的同情吗?
此刻的他陷入一个无论哪种解法自己似乎都会痛苦的僵局,想要维护恋情的私心和理智不断做着斗争。
山田凉介依然在好言相劝,而伊野尾慧却持续着沉默,连头都不曾抬一下眼神也不曾给一个。对方无声却强硬的拒绝像是狠狠地扇了他一个巴掌,把他原本便所剩不多的耐心也挥霍殆尽。
“伊野尾慧!你他妈到底有没有在听!”
房间里骤然响起玻璃破碎的声音,伊野尾慧浑身一颤,却依然咬着牙沉默着。
许久后,山田凉介长长地叹息。
“……随你便吧。”
玄关传来重重的摔门声,脚步声逐渐远去,屋子只剩静得可怕。直到流出的血滴在碗里切好的苹果上伊野尾慧才像大梦初醒一般回神,看了看着手上的口子,放下了水果刀。
血珠顺着指尖滴到切好的苹果上,那本是伊野尾慧因为山田凉介回家特意买来的进口苹果,被一片片用心地切成了兔子模样。他捻起那片沾了血的苹果,鲜红的液体被新鲜的果汁冲淡,放进嘴里只能尝到一股淡淡的腥气。
搞砸了。他心想。但似乎也没什么补救的机会了。
大概也不需要补救了。
在自己确诊之后,两人的恋情就像是建立在秘密上的积木塔,被几次误会和争执拆解得摇摇欲坠,凭着对事实的隐瞒和对对方的眷恋苦苦支撑,伊野尾慧知道总会有游戏结束的一天。
而此刻积木塔轰然倒塌。
是自己抽掉了中间的那根。
(3)
手上拿着病历报告,伊野尾慧和公司解约得异常顺利。
经纪人只把他送到电梯厅便停住了脚步。
“不和他们说一声吗?”
“……不了。以后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联系了。”
看到他拒绝,又想起那天医生说的话,经纪人没有再勉强。两人相识这么久,他知道伊野尾慧是什么脾气,只是再三表示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再联系他。
伊野尾慧带着感激点头。不管这是否只是客套,如今再微小的善意都足以让他感觉到温暖。在电梯们关上之前,他向经纪人深深鞠躬,以表达这些年来对方对自己照顾的感谢。
走出大门后伊野尾慧回头,最后一次看了一眼事务所的办公楼。玻璃幕墙反射的阳光灼了他的眼,但他仍固执地看着楼顶的公司名牌。
自己退所的公告明天就会出现在公司的官方网页上了吧?黑色的印刷字体将板板正正地打出自己的名字,网页的最上面会有一张公司顶层名牌的照片。
大概就是自己现在站着的这个视角吧。伊野尾慧心想。
“伊野尾君?今天的工作结束了?”高木雄也带着迟疑的声音从他的身后传来,“经纪人呢?”
啊……之前的群里好像说过今天高木有工作……是什么来着……
深呼吸,转身,脸上挂上平时的表情。
“嗯,工作结束了。经纪人还有别的事,我今天一个人回家。”
“看起来脸色不太好啊,没事吧?”
“就是有点累了,回去休息一下就好了。”
“那注意安全啊,明天见。”
“嗯。”
伊野尾慧不敢回头,生怕被对方看出什么端倪,只是背着身挥了挥手。他大步向前走着,步伐逐渐加快,直到绕过了两个路口,再回头连公司的名牌都已经看不到时才停了下来。路过的行人回头带着奇怪的眼神看着这个捂得严严实实,大口喘着气的人。
额头流下的汗水杀得伊野尾慧眼睛生疼,他狠狠眨了眨眼。
自己算是……道别过了吧?
由于解约完成得比预计中要快得多,此刻时间尚早,伊野尾慧直起身看了看四周。
不久前还在为工作忙碌的时候他曾来过这条街,但当时只是按照台本上的安排进了预约好的店铺。如今有了在此自由散步的机会,回过神来已经在街上闲逛到了临近黄昏的时候。伊野尾慧知道自己不应该再拖下去了,今天山田凉介的工作会在傍晚前结束,留给自己回去收拾东西的时间并不多。
街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渐渐挤满了刚下了班的上班族。伊野尾慧从这些人的身边匆匆走过,他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外面待这么久,庆幸着自己出门的时候戴了口罩和帽子。
从早上出门之后便没有吃过饭,胃像是被攒成一团般发出警告。他在便利店买了水和饭团,拧开瓶盖发现上面印着再来一瓶。
不断有人从他身边出入便利店,“欢迎光临”的电子音不断重复又被开门所打断。伊野尾慧转身看着便利店门口张贴着的促销海报,上面是山田凉介和前辈们的笑脸。从前那笑脸自己怎么都看不够,可此刻他却觉得有些刺眼。
偏过头不再去看,他把瓶盖轻轻放在了不远处一个乞丐的碗里,然后在对方不解的目光中离开。
他已经足够不幸,这份小小的幸运还是转给其他人吧。
手机震动个不停,撞击着他窝在兜里的指尖。等到第三次震动开始,伊野尾慧叹了口气接通了电话。
“哥你在哪?是不是迷路了?你不是去和公司经济人见面了吗?”妹妹焦急的声音从听筒传来。
“没有迷路,我还在街上。和经纪人已经早就聊完了。”他好脾气地逐个回答对面的问题,对面却突然沉默了下来,许久之后才重新传来声音。
“……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伊野尾慧停住了脚步。
他看向一旁,橱窗的玻璃上反射出他自己的倒影。他凑近去看,扣着鸭舌帽的蘑菇头青年一脸的疲惫,眼神净是迷茫。
“抱歉,我本来想去取一下行李的。”眼泪从脸颊淌了下来,伊野尾慧伸手擦去,然后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更轻描淡写一些。
“我忘了地址了。”
他不是有意在拖延,他只是忘记了回家的路。
妹妹开着车带他到了两人同居的公寓楼下,伊野尾慧让她在门口等一会儿,他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破碎的一面。
打开房门,屋子里还是他之前离开时的模样。摔碎的相框还在原地,玻璃渣在吊灯的照射下躺在地板上泛着星星点点的光,踩过去会听到刺耳的摩擦声。他拿起碎片中的那张照片,尖锐的玻璃将相片划出不和谐的划痕,从两人的中间重重划过,像是不祥的预告又像是对他的嗤笑。
他手一松,任凭照片跌回到一地狼藉之中。
需要打包的东西似乎并不多,只有那些单独属于伊野尾慧的东西才有权利被放进箱子里。一些书,几件衣服,更多的不方便带走的东西的归宿则是垃圾桶。而那些沾染了山田凉介气息的东西被伊野尾慧留在了原地,他没有再看它们一眼。
带走了也是一种痛苦,睹物思人的痛苦。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终将睹物却思不起人,到那时痛苦会成倍增加,伊野尾慧不确定自己是否承担得起。
“哥?你收拾好了?”
“嗯,打包好了,就这几个箱子,走吧。”
妹妹惊讶于伊野尾慧的速度,张了张口却没有再问,只是默默地帮他把几个纸箱塞进后备箱。伊野尾慧坐上副驾驶的位子,车子缓缓启动,他看着后视镜里的建筑逐渐变小远去,心里并没有特别的难过。
还好已经道过别了,虽然并不是一次体面的告别。
他想了想,拿出手机,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他和山田凉介的合影,按住了关机键。
‘是否要关机?’
手机发出提醒似乎是在做最后的挽留,他用食指划过,算是最后的挥手作别。
屏幕重新黑了下来,映出他惨白的面孔。
“哥?你要不要和……”
“没事,走吧。”他打断了妹妹的话。
天色渐暗,路边的灯光亮了起来,快速地从车窗一闪而过,灯光瞬间照亮伊野尾慧脸又瞬间黯淡。他累极了,靠着椅背半垂着眼睛,侧过脸看着那些与自己擦肩而过的车,想着山田凉介会不会坐在其中的一辆上面,在错过的瞬间透过车窗看到自己,带着惊愕的表情掉头追来。
就在伊野尾慧快要睡着的时候,车突然停了下来。
他抬头,发现只是红灯而已。
(4)
妹妹的住处没有多余的房间可以匀给伊野尾慧,原本的客房已经被用作新生儿的房间。伊野尾慧笑着挥手让对方不要在意,说自己先在酒店住几天,他还没有废物到连个房子都找不到。就在妹妹转身打电话给在房屋中介工作的朋友的时候,他的笑容也落了下来。
他只是不想再听到妹妹向自己道歉。她有什么错呢?错的明明是生了病的自己不是吗?
靠谱的朋友很快发来了房源资料,伊野尾慧没有多看,随便挑了一个一居室。新房子位于冷清一点的地段,四周的住户多是一些带着孙子孙女的老人。两人第一次去看房的时候妹妹惊讶于东京还有这样不算偏僻却如此安逸的地方,小声抱怨着出门买东西好不方便。
“没关系,我也不想出门。”
客厅的开间很大,外面连着一个不小的阳台。伊野尾慧拉开窗帘,阳光便洒在他的身上。眯着眼,他看到不怕人的小麻雀们站在阳台栏杆上歪着头看他,似乎正在打量眼前这个奇怪的生物。
“采光真不错啊!”
妹妹似乎终于找到了这房子的可取之处,伊野尾慧却一把拉上了窗帘,把阳光和小麻雀一起拦在了外面。
太刺眼了。
中介公司在客户入住前已经对房间进行了一轮打扫,屋子里还能嗅到一点清洁剂的味道。伊野尾慧没什么行李,妹妹拉着他要一起去买新的日用品,他却称搬家好累,自己现在只想休息。
“明天我会去买的,别担心。”
妹妹提出自己可以去帮忙买又被拒绝,只能无奈地一个人离开,临走前反复嘱咐伊野尾慧开窗通风。
随着咔嗒一声关门响,屋子重新归于寂静。
客厅的沙发上还套着防尘罩,伊野尾慧无意去掀开,卧室倒是已经被铺上了新的床具,他扑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狠狠地嗅了一口。
好巧,是山田凉介喜欢的清洁剂的味道。
原本还有点慌张的心渐渐放松了下来,柠檬香味让他有种自己回了家的幻觉。其实这么说也没错,这就是自己的家了,如果这里能被称作为家的话。
手机换了新的,旧的那个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随手扔进了抽屉的深处。新手机的联系人只有自己的家人和负责自己病情的医生。那些社交软件他也没有重新装回来——习惯了智能产品的自动登入,如今他竟有些回忆不起那些自己设下的密码了。
看着通讯录上寥寥无几的几行,伊野尾慧有些感慨。随着科技的进步,人与人的联系变得越来越脆弱不堪,仅靠寥寥几个字母和几个数字,忘记了就好像再也无法追回了。
他试着在网页上搜索自己的名字,果然搜出来的大多是些不甚友善的言辞,这些与他的预期完全符合,所以并没有感到太窒息。
搜索引擎最上方的视频似乎是粉丝偷偷上传的粉丝俱乐部视频,他犹豫了一下后仍点了进去,网页弹出的视频上是七张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脸。
“伊野尾慧,曾经Hey!Say!JUMP的成员之一,已经确定离开了。”
这原本应该从他口中说出的话,此刻却由站在团员最前面开口山田凉介代替说出。看着他试图保持微笑,伊野尾慧猜想对方背在身后的手是不是拧成了一团。
“真难看。”颤抖的指尖抚过屏幕上那个人的脸,伊野尾慧尝试学着像对方那样微笑,嘴角却只能忍不住地下撇。
原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但看到团员们的视频比看到视频下方那些刺眼的文字更令他感觉到难过。那一句句声明像是一声声控诉,又像是一簇簇箭矢,穿透他自以为足够的盔甲精准地戳中要害。
太阳穴突突地胀痛,像是在对他做出最后的警告,他却像是自虐一般继续滚动滚轮,一条一条仔细看着那些评论,任由自己被那些诅咒组成的污秽所包裹,被谩骂化身的利刃击穿。
他告诉自己要记住这些话,这是不负责任的逃兵所应得的。
“希望大家不要责备离开的成员,也希望大家能始终支持我们。”
视频还未结束,耳边仍是山田凉介带着鼻音的声音。七个人整齐地鞠躬,再起身时最前面的那个人似乎红了眼圈。那一瞬间伊野尾慧有些茫然。
他本想默默地离开,不伤害任何人,却似乎将最爱的那个伤得最深。
“我……没做错吧……”
“没做错吧……”
屋子里响起伊野尾慧带着哭腔的声音,他靠窗抱膝窝在客厅的角落,似乎只有这种蜷缩的动作能带给他足够的安全感。通往阳台的玻璃门紧紧关着,两片窗帘被一并拉上,唯独侧面遗留的缝隙有一丝阳光露进屋里。
这个姿势伊野尾慧不知不觉中竟维持了一天,看着那条光束随着时间的推移跟着偏移,从淡黄到橘黄深红绛紫最后消失。阳光曾扫在他的脚面上把那片冰冷的肌肤照暖,最终依然离他而去,那片肌肤也重新冷却下来。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看着自己苍白的皮肤,上面青色的血管突出,由于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供血不足而脚尖麻木,微微一动便酥酥麻麻地疼。
那一丝阳光曾洒在了他的身上,却从未照进他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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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野尾慧的日记
听妹妹说我之前没有写日记的习惯,在搬家的时候收拾东西也确实没有发现类似日记的记录。电脑的密码不记得了所以无法查证我会不会写电子日记,就当作没有好了。
日记本是上个月从书柜的角落翻出来的,内页上里的日历还是前一年的,不过也不影响使用。皮质的书衣看起来价值不菲,昨天照着内页的logo搜索了一下本子的贩售价格,上面标注的数字真是吓人。
这真的是我的东西吗?会是谁送我这么昂贵又不实用的东西呢?
留给我的众多医嘱里的其中之一是多进行文字记录有助于缓解病情,我决定从今天开始记日记。还有一条是“可以适当地给未来的自己留一些问题来确认自己的记忆”,我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
此刻还记得的事或许过几天就不记得了,等到那时看着自己答不上来的问题除了徒增沮丧以外没有任何用处。
医生说随着病情的加重记忆丧失的速度会越来越快,那么会不会有一天我连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事物都不再认识了?
一个人可以失去的东西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记忆呢?
我会不记得落在我手心的花瓣是樱花吗?
我会不记得那些我已经唱了十几年的歌的名字吗?
我会不记得照在我身上暖暖的东西是阳光,轻轻吹过脸颊的东西是微风吗?
我无法阻止遗忘,但我害怕遗忘。忘记了所有事情的我还是我吗?
拜托了,让时间走得再慢一点吧,让它带走我的身体代替带走我的记忆吧。
(5)
今天的天气阴沉,厚重的云层挡住了阳光,但伊野尾慧的心情却意外地好。
因为今天是把宠物接回家的日子。
养宠物是妹妹提出的建议,她有自己的家庭也要工作,一周能来看望几次已经是能做到的极限了。她希望在那些她不在的时候,能有谁代替她陪在哥哥的身边。
父母是她最先否定的选项,两位老人不该再为子女操劳;介于哥哥之前的身份,她也无法放心托付给不知嘴巴牢不牢固的家政。
至于那个人……
她摇了摇头。不再是恋人也不再是同事的话,两人就不应该再有任何关系了。
后来是妹夫提议不如养一只宠物,毕竟伊野尾慧现在比生理上的照顾更需要的是心灵上的寄托,人无法相信的话不如找一只宠物,毕竟他们要的只是陪伴,且很少有人能够拒绝一只毛茸茸。
最开始伊野尾慧是想养一只狗的,最好是金毛哈士奇之类的大型犬。相对于那些蹦跶着环绕在你脚边,扒着你的裤脚时不时发出躁耳吠叫的小型犬,他更喜欢大型犬那种可以依靠的感觉。毛茸茸的脑袋会凑到你的面前,湿乎乎的鼻尖耍赖一样蹭着你的掌心,高兴极了的时候会摇着尾巴将你扑倒,肚皮覆在你的身上,将压住的那一小片皮肤也烤得暖暖的。
那毛茸茸的怀抱充满了安心感,就好似温柔的海洋,能让自己沉浸在温暖之中。
妹妹最开始是赞成的,但最后还是投了反对意见——自家哥哥的状况不太适合出门,精力充沛的大型犬少不了至少早晚各一次的散步,万一走在路上突然发病的话就糟糕了。
“忘记路的话狗狗会带我回家的。”伊野尾慧委屈地小声反驳。
“哥哥还是换一种吧,别再让我们担心了。”
别再让我们担心了。
伊野尾慧心里清楚这句话并非一种抱怨,自从自己确诊之后妹妹为自己付出了很多。在自己犹豫着怎么和公司坦白的时候是她站在了自己身边,在自己第一次走失的时候是她赶过来接自己回家,就连自己的父母坚持要来这里照顾自己的时候也是她一句一句把老人劝了下来。
语言的力量真是强大啊,他在心底叹息着。
空气冷得像结了冰,两个人都沉默着不敢去看对方的脸。
“养猫怎么样?”最先打破僵局的是妹妹,以一个勉强得不能再勉强的笑容为开场,“猫咪之中也有很多那种体型很大的猫咪啊。”
猫咪啊……
记忆把他拉回到几年前,那时的他还在番组里受前辈的照顾,戴着猫耳猫尾猫手套在镜头前卖萌,被猫蹭过脚踝扒过膝盖蹭过脸颊。
“ino酱很像猫呢。”
那时总有人会这么说,还有人会笑着来捏捏他的脸颊,在他吃痛躲开的时候笑着说“就连瞪人也像猫一样”。
这种事居然记得这么清楚……
“猫……也行。”
他想起那本让他大火的猫杂志,自己还有一本样刊不知塞在了哪个箱子里。他想起那时蓝瞳的布偶猫乖巧地窝在他的怀里,而自己则是按照摄影师说的,穿着宽松的棉麻衣服带着和猫同款的花环,歪着头看向镜头。
记忆中的那只布偶猫趴在自己的身上时毛茸茸暖洋洋的,带着纯真的眼睛里只有他,小小的肉垫在他裸露的皮肤上猜出一个个小梅花印。工作人员都很好奇为什么猫和他那么亲近,明明平时即使拿着猫条都不一定能贿赂到对方一个亲昵的贴贴。
“ino酱很有猫咪缘啊。”工作人员笑着打趣他。
“猫也挺好的。”
宠物就这样被定了下来。
到了可以接猫回家的这天,伊野尾慧没有亲自去送养人家里而是妹妹代为出马。到达之后妹妹打了视频电话过来,说是要他自己确认接哪一只回家。
伊野尾慧看着那一窝的毛团,久违地觉得心里痒痒的。
那一窝都是黑白的奶牛猫,凑在一起像是漏了馅的芝麻团子黏在一起。一个月大的猫还在喝奶,争着抢着围在母猫的肚皮边。只是角落里还有一只不太合群的小家伙,挤不到妈妈的身边还被同窝的兄弟姐妹连着蹬了好几脚。它坐在窝的边角上,有些委屈又有些茫然,歪着头打了个哈欠,似乎不远处的纷争与它无关。
伊野尾慧看着屏幕犹豫了很久,最终下了决定。
“就那一只吧。边上的那一只。”
性格阴郁的主人和不合群的猫相依为命,这算什么青春疼痛文学才会有的情节。
自打猫咪接了回家,妹妹来探望的频率降低了不少,之前每过三四天就会过来一次,现在间隔时间则是拉长到了一周左右。只是带来的东西也随着变多,以前只是带着自己做的饭菜或是新探店发现的美味点心,现在则是多了猫粮猫零食和猫玩具。
“喵——”
猫似乎还记得眼前这位把自己带来这里的人,跳到矮柜上去蹭她的衣服。她敷衍着摸了摸凑过来的脑袋,换来一小串呼噜声。
“哥?不在吗?”
“在。”
伊野尾慧的声音从浴室的方向传来,妹妹顺手把带来的吃的放进了冰箱。猫扒拉着她脚边的袋子,不过没一会儿就腻了,懒懒地躺在地上,妹妹便拿出新买的猫玩具逗它。
小猫本应处在精力旺盛的时期,却对加了猫薄荷的玩具并不感冒,爪子晃了两下草草应付了事。它更喜欢窝在人的肚皮上,于是在妹妹坐到沙发上后紧接着趴了上去,感受着对方的手指穿过毛发脑在它下巴上的感觉,一旦手拿开它便抬起头疑惑地看过去,直到那只手再度覆在它的脑袋上。
妹妹不厌其烦地一下又一下撸着猫,直到头上顶着毛巾的伊野尾慧坐在她的身边。
“你给猫取名字了吗?”
“还没起呢。就一直‘咪咪’‘咪咪’地叫它。”
伊野尾慧没有看向她,只顾着把手中罐头里的残渣用勺子挖到小瓷碗里。猫就趴在妹妹身上乖乖等着,只有轻轻摇晃着的尾巴暴露了小家伙焦急的内心,等到小瓷碗一放在地上它就窜了过去大口吃了起来。
你是不是饿着它了?妹妹的目光中带着控诉。
我没有。伊野尾慧一脸无辜。
“话说这猫咪长得还挺眉清目秀的。”
度过了尴尬期猫身上的毛毛已经蓬松了起来,缅因猫特有的耳朵上的聪明毛也长了出来,跑来跑去的时候像只横冲直撞的小狮子,安静下来看着你的时候又乖巧到令人心动。幼年期的猫崽有着黄色眼睛,看起来像是封了细闪的琥珀石。被那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伊野尾慧总会莫名的心动。
他想起了曾为了演出效果戴上浅棕色美瞳的山田凉介,当对方回眸时一个不经意的眼神就足以让自己心脏停跳一拍。
“好歹也给人家起个名字吧,它也算是新的家庭成员不是吗?”妹妹把猫抱起来放在肩膀上,带着吃得干净的小碗一起走进了厨房。
家庭成员啊……
伊野尾慧忽然想起还在热恋期的时候,他和山田凉介曾一人霸占着沙发的一头,自己打着哈欠玩手机,在社交媒体上刷到了朋友和宠物的合照。
他用脚趾戳戳对面人的肚皮。
“之后一起养个动物吧?养只猫之类的。”
在游戏之中激战正酣的山田凉介只是侧身躲过他的脚趾,拿着手柄按得飞快。
“养猫?养你一只猫就够费劲了。”
然后呢?自己当时是什么反应来着?
是爆笑出声呢?还是踹了对方一脚呢?
熟悉的空白又来了,伊野尾慧只感到疲惫。他捡起被留在地上的猫玩具,捏了捏布艺老鼠装了猫薄荷后鼓鼓囊囊的肚皮。
迟来的猫咪终于接回了家,而原本的家庭成员却被自己赶走了。
“叫凉介吧。”他喃喃着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没关系,凉介不在,还有凉介陪着他。
—— —— —— —— —— —— —— —— ——
伊野尾慧的日记
缅因猫比想象中长得更快,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子,感觉过不了多久便会从一个掌心团子变成足以给我当枕头的大猫了。
而且它比想象中还要聪明,我指的并不是两个星期就学会了怎么打开柜门偷零食这件事,而是它足够敏感,似乎将我的心情和脾气琢磨得透彻。
它知道我心情不错,便凑上来亲我的嘴角。
它知道我心情糟糕,便只会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悄悄陪着我。
甚至我怀疑前几天我睡着后搭在我身上的毯子也是它拽过来的,天知道它是怎么拽动那么大的毯子的。
它待我如此真诚,好似我就是它的家人,是它的全世界。而一个时常忘记给它喂饭铲屎的不合格的饲养员又何德何能接受它的真心呢。
或许养猫这个决定下的有点太过仓促了。
山田说得对,连养我自己都已经够费劲了,为什么要拉着无辜的小猫和我一起遭罪呢。
(6)
没再工作之后伊野尾慧有了大把的时间可以挥霍,妹妹总是劝他多出去走走。以往他都是选择主动忽视,现在有了猫在更是给他提供了新的借口。
“家里有猫呢,不方便出门。”
“喵!”
猫应和一样叫了一声,然后跳上沙发来玩伊野尾慧的脚趾——这是它最近找到的新玩具。
“……早知这样还不如同意你养狗。”
“现在养也不晚。”
妹妹摆摆手表示吵不过他,便随着他躺在沙发上装睡,嘱咐了一句“我去买点吃的回来”便匆匆出了门。
听到玄关传来门关上的声响,伊野尾慧睁开了眼睛。
他其实并没有很困,干脆打开了手机点进他新下载的填字游戏。之前医嘱里有提到不少减缓病情恶化的措施,例如在家中显眼的地方贴上提示作用的便利贴,例如现在几乎每天都在写的日记,例如手机上一连串的闹钟,填字游戏只是其中的一个。
打开新的一关,标题的汉字出现,他开始从散落的平假名里选出合适的填进空格。
与其说这个软件是游戏不如说它更像是一个给孩子准备的教育软件。游戏不难,都是一些日常所见的名词,等到等级高了之后会出现更多的分支,玩家可以选择词汇的类型。伊野尾慧选择了建筑类,于是出现的词开始变得越来越专业,那些曾在课本上出现过的专有名词此刻重现在他的眼前,把他的记忆拉回到那段艰难却又快乐的大学时光。
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手指接连不断地点击屏幕,把空白补充完整。随着他答题的速度越来越快,答对的题目越来越多,心里的阴霾好像也随之淡去了一些。
脑海中的那些知识还没有被夺走,这个认知让伊野尾慧无比满足,脸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甚至忍不住哼起了不知名的歌。
直到一个词的出现。
桥……架?是什么来着?
他不断地从平假名中选出他认为对的那一个,却接连被提示选择错误。
伊野尾慧咬了咬嘴唇,比起拼写错误更让他恐惧的是他根本无法想起这个词的含义是什么,他有心打开网页去查,可是想要搜索查找便需要知道怎么拼写,想要知道怎么拼写便需要去搜索查找,这仿佛是一个死循环。他又想到或许自己大学时候的课本会有,但很快他又发现自己想不起那些书被他放在了哪里,甚至连教授和同学的脸都开始变得模糊。
第二个死循环出现了,需要想起来的东西越多,就会发现自己遗忘了的东西越多。
刚才的游刃有余不见了,轻松的心情也一扫而光。伊野尾慧紧紧盯着屏幕上的汉字,试图从汉字的一笔一画中寻得一丝印象,可搜遍脑中还是空白,逐渐扩大的空白。
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自己已经完成了足够多的关卡了,算了。他这样安慰着自己。
揉了揉长时间盯着屏幕已经发酸的眼睛,他关掉了软件。
时候尚早,妹妹还没有回来,伊野尾慧想了想点开了视频软件。这是他少数还会用的软件之一,偶尔会用它去看看他曾经团体的官方账号和山田凉介的游戏账号。只是两个账号此刻都没有什么新作品,他本想换去推荐页面随意看看,软件却突然跳出了直播开始的提醒。
‘Leo的游戏室开始了直播。’
伊野尾慧犹豫了片刻还是点了进去。
今天的山田凉介没有开摄像头,屏幕上只能看到他的游戏界面,但这不影响观看人数一路飙升。又一次完美的爆头击杀,弹幕上飞速滚动过一连串的惊呼和夸奖。伊野尾慧想要跟着发了个评论,心里想着反正自己那条很快就会被大量其他人的弹幕所淹没,然而弹幕没有发送成功,网页跳出了登入提示。
他愣了一下,然后关掉了提示,把自己打的字逐一删除。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的账号和密码了。
新的一局游戏还没有开始,屏幕上是候场界面,直播间传来敲击键盘和杯子在桌上移动的声音。屏幕侧面的弹幕不断滚动着,山田凉介偶尔捡着几条弹幕回复一下。
“开摄像头?不了吧……其实我最近睡得不太好,刚刚起来还没有洗脸。”
“会一直支持我?真的吗?谢谢你。”
“今天晚上吃什么?现在还没到晚饭的时间吧?现在问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突然伊野尾慧看到一条关于他的弹幕滚过。原本躺在沙发上的他直起身,不知为何竟有点紧张,既希望山田凉介看到后说些什么,又害怕对方会说些什么从而希望他能忽视。
还是别看到它了,别看到它别看到它。
可惜像是老天在和他开玩笑一般,山田凉介没能如他所愿,精准地选中了那条弹幕。
“想对伊野尾桑说什么?唔……想说的话已经在之前公开的视频里说过了,没有什么更多的了。”
“抱歉,又在这里提起他。”
通过电路传来的声音有点失真,对方没有感情的语气让伊野尾慧感到一阵陌生。这是山田凉介认真时的声音,是自己曾经吐槽过的公事公办的那种一本正经,他开始努力回想对方曾何时如此生分地称呼自己。
那好像是早在两人的关系还处于冰点的时期。那时的两人年轻又倔强,带着误解厌恶着对方,迎
面遇上都会刻意回避,并肩而行的时候都不会给对方一个眼神的时候。
他曾这样称呼自己吗?就像在说一个自己不熟悉的陌生人。
那是多久以前了?为什么这样糟糕的记忆没有消失呢?
忽然伊野尾慧发现自己竟想不起对方还曾怎样称呼自己,看着屏幕上刷过一片带着“ino酱”字样的弹幕,他想不起山田凉介这样叫自己时的表情和语气。
为什么自己想不起他那些亲昵地呼唤自己昵称的片段了?
不。准确地说,那些片段存在过吗?
熟悉的头痛又来了,耳鸣也跟着出现了,眼眶发胀眼睛酸涩,手颤抖到让他几乎拿不稳手机。
好难受。
不能再听下去了。
猫窝在他的脚边原本正眯着眼打呼,他一动毛茸茸的脑袋也跟着抬了起来,看着他逃也似的离开了房间。留在沙发上的手机成了继脚趾之后的新玩具,被反复扒弄着最终掉在地上。直到猫发现这个原本会发出声音的奇怪东西连声音都不再出现之后,终于没了兴致,撇下它跑进了卧室。
屏幕上新的一局游戏已经开始,短暂的沉默后再次传来山田凉介的声音。
“但是如果一定让我说的话,我想说我很想他。”
妹妹回来的时候发现伊野尾慧已经不在沙发上了,茶几上放着对方留下的纸条。
‘抱歉,我今天有点不舒服,就不吃晚饭了。’
纸条似乎是从本子上硬扯下来的,皱皱巴巴边角毛毛躁躁,上面还有打湿的痕迹。妹妹不知道那上面是不是泪痕,看着紧闭着的房门,又看了看在她脚边绕来绕去似乎在控诉的猫,轻轻叹了口气。
她已没了回来路上思索着做什么美食的雀跃心情,只是默默地将冰箱里已经过了保质期的食物拿出来丢掉,再把新鲜的食材放进冰箱,换上新的便利贴写好一切嘱咐。
她拉开阳台门,让凉爽的晚风带走屋里的浊气,让落日的余晖洒进客厅里。但她知道,很快这间房间又会被那股阴郁的气氛填满,让人闷到喘不过气。
这一次两人算是不欢而散,之后妹妹再来的几次伊野尾慧都躲在房间里。敲门和问话都没有回应,偶尔对方不耐烦了还会听到书砸在门上发出的沉闷声音。
她有心改变现状,却无力推动分毫。
“不是说要收拾东西吗?”
“正在收拾。”
“骗人。”
“没有骗人。”
难得伊野尾慧这次没有躲在卧室,妹妹到来的时候客厅正乱得一塌糊涂,之前打包带来的箱子被拆开了几个,东西虽然不多但零零碎碎散落了一地,躺在沙发上的主人也没有任何想要收拾的迹象。
翻开的杂志被随手扔在地上,内页压出深深的折痕像是错综的伤口贯穿在平面广告的人脸上。她捡起来将上面的折痕抚平,重新放在茶几上。
她记得不久前自己的哥哥还曾满怀欣喜地给自己打来电话,兴致勃勃地讲述他和朋友今年夏天的海边活动计划,包含了沙滩海鸟,浪花烟火,帆船滑翔伞,爽口的椰子汁和滋滋冒油的龙虾尾。电话那头轻快的语气像还未到来的夏风,轻快凉爽让人听后为之一振,不由得也跟着憧憬起那个假期。
而如今已是夏天,那个充满活力的人此刻只是静静窝在沙发的一角。夏风被拦在了窗外,阳光被留在了身后,那些夏日计划和做了功课留下标注的杂志一起被扔在了地上。时间并没有过太久,那些画面却被蒙上了擦不去的灰。
她不知道那种失去的感觉到底有多痛苦。曾经拥有的那些鲜活的充满了人间烟火的生活,此刻却再也无法牢牢抓住。家人和同事,摩托车,野营用的帐篷,来聚餐的朋友,还有恋人。有些人和事物还在身边,有些伊野尾慧却只能在电视或是广告里再见到。
妹妹叹了口气,打开了吸尘器开始了又一次打扫。
“你要不要……”
“不要。”
“我还没说是什么呢。”
“不要。”
伊野尾慧翻过身闭上了眼,用手用力捂住了耳朵。
吸尘器的声音不够大,他心想,不然为什么他还是能听到妹妹的叹息声呢。
再一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浑浑噩噩碌碌无为,一天的时间匆匆而过。
家里很安静,只有卧室那边传来猫跑来跑去的声音。不知道妹妹是什么时候走的,伊野尾慧走近餐桌,上面有她留下的炖肉,上面还贴着字条让他今天吃掉,不要忘在冰箱里。
伊野尾慧想了想,把饭盒放进冰箱又随手把纸条贴在冰箱门上。妹妹留下的字条正好提醒他今天还没有喂猫,他从壁橱里取出小瓷碗和猫罐头。
他没有胃口,但没有理由让猫陪着他挨饿。
“凉介?吃饭了快过来。”
听到他的声音猫哒哒哒地跑来,喉咙发出表达喜悦的呼噜声。猫是最可爱的生物,至少凉介是如此乖巧,并不会因为被饿了半天就对自己认准的主人利爪相向。但这更激发了伊野尾慧的罪恶感,以至于他破天荒地给猫多开了一个罐头。
看着猫埋头守着小碗一顿狼吞虎咽,一副饿得不轻的样子,他的手指在猫的头顶轻轻扫过,碰到耳朵上的聪明毛时小家伙抖了抖耳朵抬起头看他。
“抱歉哦,饿坏了吧。”
猫亲昵地蹭了蹭他的手指,把嘴角的肉屑蹭在了伊野尾慧的指尖上。他也不在意,顺势用嘴一抿,让三文鱼的腥味充斥着口腔。
他最喜欢鱼了,鲷鱼鲭鱼三文鱼,还有只是有幸品尝过一次的鲨鱼。尤其是三文鱼,鱼生上倒一点酱油沾一点芥末,放进嘴里咀嚼时能感受到饱和的脂肪在口腔蠕动时的满足感。炙烤的熟三文鱼也喜欢,偶尔上面加一片芝士再挤一点美乃滋,鲜甜同时在嘴里爆开的感觉让人欲罢不能。
还有鲭鱼,即使喉咙卡了刺也没能消减他对鲭鱼的喜爱,大口吃鱼的样子还被团员拿到广播里吐槽。
“ino酱可不能一口气吞一条鱼哦。”
“不不不,才不会吧!”
咦?那是和谁来着?
记忆中的面孔变得模糊,声音变得失真,像是曝光过度的照片花白一片,让人怀疑它存在的真实性,又或许这只是自己病发时的想象罢了。
对啊,该吃药了。
伊野尾慧不喜欢这样的提醒,但又感谢这种非常规的提醒,至少能让自己忘记吃药的次数减少一两回。
白色的药丸入口便是苦涩,伊野尾慧却似乎感觉到了一股腥味,哽在喉咙吐不出也咽不下。这次的药不是之前的医生开的,或许是之前医生在单独谈话时和妹妹说了什么,两人转天就去了同家医院的精神科。当看到病历上医生的结论后,他心里只有“果然如此”的了然。
抑郁和阿尔兹海默的药需要隔开吃,这样需要记住的每日步骤就又多了一步。分成小格的药盒和新加的作为提醒的闹钟仍不足以提醒他每天按时吃药,经常是转天在房间的某个角落发现前一天的药盒里还剩着几颗。
还好只是吃少了而不是吃多了,这也算是一大幸事。妹妹这样安慰他。
这药伊野尾慧已经吃了一段时间了,但即使已经吃了这么次他仍没能习惯这个味道。一杯水不足以压住舌尖的苦味,好在冰箱里还有妹妹留下的果汁,酸甜的橙汁力挽狂澜,将苦涩狠狠压住。
他看了看自己拿着杯子的手,许久未修剪的指甲叫人看见肯定又会被吐槽吧。甲床上的白月牙提醒着伊野尾慧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菜了,他起身去找冰箱里的番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吃药的原因,他的食欲下降得厉害,以至于妹妹每次来一起吃饭的时候都会劝他多吃一点。偶尔在洗澡时看到镜子前的自己,以往总被团员和粉丝吐槽的圆脸又凹了下去,好像又回到了二十代天天被人催着养胖一点的时候。
但那时的自己有着自由肆意的灵魂,哪里会像现在这个被干瘪灵魂寄生的样子。
放着蔬菜和水果的那一层没有番茄,他关上门查看贴在冰箱门上的便利贴。
黑色的笔迹写着黄瓜茄子蘑菇和生菜,确实没有番茄。然而在他的记忆中,妹妹在临走前明明说了冰箱里的番茄快坏掉了要记得吃。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走向水池边的垃圾桶,顾不上嫌脏直接在垃圾里翻看起来。感谢之前妹妹错过了垃圾回收的日子,他没几下就找出了一盒已经长了毛的番茄和一张写着番茄的便利贴。
他打开手机,发现便利贴上的日期是上一周。
“喵。”
听到动静跑过来的猫学着主人的样子扒着垃圾桶,以往总会被拦下的动作今天却没有人制止。它有些不解,转身看向那个蹲在地上微微颤抖的人。
“……”
一双手把他抱进了怀里。它挣扎了几下,发现被抱得越来越紧之后便舔了舔鼻子不再动弹。
屋子归于宁静,只有小声的啜泣回荡在房间里。
—— —— —— —— —— —— —— —— ——
伊野尾慧的日记
今天妹妹又来了,不出意外地教育了我一通。
我窝在沙发上不想动,她来拽我但没有成功,最后只是一把拉开窗帘,开始帮我打扫卫生。我想跟她说“放在那里吧,之后我会收拾的”,但话到嘴边却始终说不出口,只能看着她在房间里忙忙碌碌跑来跑去。
我侧躺在沙发上,猫趴在沙发的扶手上,尾巴扫在我的脸上痒痒的。我的胳膊垂到地板上,手里还拿着看了一半的书(书的开头讲什么我已经不记得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最近晚上的睡眠质量并不理想,白天很容易睡着,吃了药也没有用,不知道是不是我总想不起来吃药的原因。
醒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恢复成整洁的样子,但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很快房间里的以前又会回到她没来时的样子——阴沉、冰冷、没有人气。
我不是没有尝试过打扫房间,但似乎运气不佳,每次打扫都能凑巧遇到发病的时间。走进卫生间忘记是要拿什么东西;地刚擦完便忘记转身摔倒在湿滑的地板上;铲了猫砂的塑料袋转眼被忘在了阳台上;一遍遍给不久前才浇过水的绿植浇水导致家里的花草死了七七八八。
明明医生说同时做几件事我会处理不过来,但为什么连这些能有条不紊一件件解决的事我都做不好?
妹妹企图开导我,说这里面的很多事就算是正常人也会忘记,让我不要在意。
怎么会不在意呢?
这句话不就是在提醒我吗?提醒我不再是个正常人了,提醒我再也回不到正常的生活了。
刚搬来的时候我还会在起床后把窗户打开,试图让清晨的风带走屋里腐朽到让人窒息的空气,却往往是以倾盆大雨扫过,屋子被从忘记关上的窗户冲进来的雨水浇得一塌糊涂而收尾。
窗台上植物干枯的叶片上还在滴水,仿佛在嘲笑着我的无能,又好像在控诉我的失职。
渐渐地,我不再开窗户了。
孤单的公寓,暗淡的墙壁,永远拉紧的窗户和窗帘。
即使用粉底都盖不住的黑圆圈,长长了却一直没有剪的指甲,袖口露了线头的睡衣。
忘记关火而烧坏的平底锅,洗完澡后残留着脏水的浴缸,吃了一半就放凉了的咖喱。
我的人生就是这样了吗?就像是没了燃料的火箭,虽依然随着引力在既有的轨道上不断运动着,却没了目标没了方向徘徊在一片虚空之中,逐渐遗忘了出发的目的也逐渐被人遗忘。
我还活着,但只是活着。
没有动力,没有意义,也没有未来。
问:我从原来的住处带走的东西是什么?
答:我不记得了。或许我根本不想记得。反正都在箱子里,等我想要知道的时候拆开就好了。
(7)
家里有了猫之后伊野尾慧似乎恢复了一点生气,除去吃饭睡觉吃药发呆,现在还多了要照顾猫咪。原先总是久闭着的窗现在偶尔会开一条小缝供猫咪去找阳台上的猫砂盆,窗帘偶尔也会半拉开,房间里的空气似乎重新流动了起来,不再那么死气沉沉。
小猫正处于精力旺盛的年纪,没人理它便扒着人的衣服往上爬,布艺的沙发扶手已经被挠得惨不忍睹,轻轻挠在人身上即使没有破皮也会留下白色印子,于是伊野尾慧不得不抽时间给它剪指甲,再拿各种玩具陪它玩到累到不理人。
妹妹乐得看到他这样的变化,她已经习惯了顶着自家哥哥‘你怎么又来了’的眼神进门,再把对方怀里的毛茸茸掏出来亲亲抱抱举高高。
“今天哥哥有没有按时吃药啊凉介?”
“……你傻了吗问一只猫。”
妹妹冲他做鬼脸,然后把脸埋在猫温暖的肚皮上,如愿听到对方带着宠溺的轻笑。
原以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然而再一次复诊,医生的话却给了她当头一棒。
“作为他的家属你应该看得出来,他的状态并不好,准确地说要比上一次来糟糕很多。”
“我给他换一种药,你们家属也要多和他交流。”
“他这样不行的。我建议你下次再带他去看看精神科的医生。”
或许是出于责任和怜悯,医生没有说出更残忍的形容,也没有说出严厉的责备,可妹妹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令人心惊的担忧。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只能在医生的目光中渐渐垂下头。
“……我哥他……我……我都……”没有发现……
怎么会这样呢?明明一切都应该往好的地方发展了啊?
但自己真的什么门都没有发现吗?
她想起屋子里总是一片狼藉,洗碗池堆积着碗里只有猫罐头残留的痕迹。猫看起来精神奕奕,但身上的毛打了缕似乎一直没有好好打理过的痕迹。
她想起冰箱里没吃几口的饭菜,原封不动已经放坏的点心和那些长了毛的番茄。
她想起来医院的路上伊野尾慧看向窗外游离的神情,想起对方在过马路时的走神,站在窗边向下俯瞰的样子,想起自己要喊很多遍对方才会恍惚地看向自己。
怎么会没有发现呢,怎么会不知道呢,自己的哥哥明明一直都很痛苦啊。
原来打开的窗户并没有让空气流动起来,房间里的一切早已凝固成了另一个腐朽沉闷的世界。
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在诊疗室的门外,妹妹捂住脸渐渐蹲下,忍不住抽泣起来。
早早被医生问完话被要求出去等的伊野尾慧此刻正坐在住院处前小花园的长椅上休息。
今天的天气不错,他却避开阳光选了树荫下的长椅。他把腿伸直,小腿上便出现了光与影的分界线,被太阳照射到的脚暖暖的,但大部分的躯干仍浸泡在阴影下,即使有倔强的阳光从繁茂的枝叶中侥幸落下,在他身上投出光斑,仍难免他整个人都环绕着阴郁的气息。
不只是他,还有其他在小花园休息的老人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麻木,即使沐浴在阳光下也不见一分愉悦。病症带走了他们的过去和未来,让他们早就遗忘了怎样去放松享受。
我和他们没什么不同,即使我还年轻。他想。
来医院的路上遭遇了堵车,眩晕的感觉直到现在仍迟迟不退,伊野尾慧闭上眼,脑中闪过十几分钟前医生看向他略带不满的表情——自从他说自己总是忘记吃药之后医生就一直保持着这样的表情。
医生人很专业也温柔——他掩饰得很好,也什么都没说,但伊野尾慧能感受到对方为自己没有遵循医嘱而产生的怒火。
我又不是故意的。好累。
靠着椅背的身体逐渐放松,却在快要睡着的下一秒听到了妹妹喊自己名字的声音。
“医生给你换了种药,你不要忘了吃哦。”
“嗯。”
坐在驾驶位上的妹妹脸上有明显哭过的痕迹,伊野尾慧偏过头不去看那双还肿着的眼睛。他摆弄着手指,指甲边缘起了倒刺,他努力让自己去忽视掉它们,避免撕扯造成更大的伤口。
是缺维生素了吗?自己最近好像确实没怎么吃蔬菜了,明明以前很喜欢的。不对,昨天好像吃了番茄?咦……之前冰箱里有番茄吗?
又是一个红灯,妹妹似乎也有些魂不守舍,快要撞到前面车子才踩了急刹车,两人的身体同时因为惯性前倾,又在安全带的作用下被急速扯回。
伊野尾慧摸了摸被撞得生疼的后脑勺,心里忽地燃起一股怒火,却又忽地消散。并非生理眼泪的泪水迅速地在眼眶汇集,他吓了一跳,赶紧趁着没被发现用手背猛地擦去。
怎么突然就想哭了呢?
“哥。”妹妹没有看他。
“嗯?”
“哥你是不是……”她想了想,最后用了一个折中一点的词,“是不是很难受?”
“……其实还好。”
伊野尾慧看着妹妹握在方向盘上的手。
家族遗传的原因两人的手都很漂亮,纤细修长,指甲饱满圆润。女孩子会更爱美一些,贴了淡粉色的美甲,上面还嵌了水钻和水晶蝴蝶。
而此刻那双手紧紧地攥着方向盘,力气大到手筋凸起,原本贴得整齐的甲片崩了一片,断了翅的蝴蝶掉在了地垫上。
绿灯已经亮起,俯在方向盘上的身体却依然一抖一抖。妹妹在抽泣,伊野尾慧却没听到一点哭声。他突然有些手足无措,他为自己的话给妹妹带来痛苦而难过,然而他却并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对方,只能把手覆在那只缺了甲片的手上。
他想起小的时候,妹妹常拿着他的手把玩,嘲笑他的手女气,他则是哼地佯装生气,等着对方向自己道歉。到了冬天妹妹总是忘记戴手套,他便让出一只,再用自己的手握住对方空出来的那只手。
那时候两人的手掌大小相差不多,握在一起掌心的掌纹便连成长长的曲线。而此刻自己的手已经大了对方一圈,他却失去了握住对方的勇气,只能轻轻覆盖在上面。
“走吧,绿灯了。”
后方传来此起彼伏的喇叭声催促他们前进,更多的安慰伊野尾慧无法再说出口,他能做的只是咽下快要脱口而出的哽咽。
“真的还好。”他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没有骗你。”
他想像小时候那样用自己的手掌温暖对方。即使自己的掌心此刻冰冷一片。
妹妹没有跟着一起进屋,在停下车后垂着头说自己还有事要先回家了。伊野尾慧看着她依然通红的眼圈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让她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
电梯开始上升的瞬间,加速度让伊野尾慧感到一阵头晕。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缓慢上升,他第一次觉得电梯上升得如此缓慢,明明没有几层却似乎在每一次数字跳动的间隙都过了一个世纪。
这或许是该吃药了的迹象。他想。
这次的药依然是白色的药片,比之前的药的糖衣更厚。于是伊野尾慧心安理得地把药压在舌根,直至短暂的甜味消失,苦味沿着舌根向上蔓延。当他终于撑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的,失去保护层的脆弱药片早就随着舌头的渐渐用力不甘心地融在口中。那么喝水也变成了不必要的步骤了,他将自己和衣摔在沙发上。
听到了声响的猫跑了过来舔主人垂在地上的手指,却始终没有得到应有的爱抚。它跳上沙发靠着伊野尾慧的头顶卧下,喉咙发出似是安慰的呼噜声。
伊野尾慧闭上眼。
或许以这个并不舒服的姿势睡着明天会随身酸痛。但谁在意呢?
自己还能有明天吗?
—— —— —— —— —— —— —— —— ——
伊野尾慧的日记
妹妹问我是不是很难受,我该怎么形容现在的感受呢?
就像是被装进了一个扎紧了口的麻袋,周遭黑暗一片,空气越来越少。我挣扎着想要掏出这片困境,用尽了浑身的力气,用遍了触手可及的一切工具。我用手去抓,用脚去踢,用牙去撕咬,用摸到的剪刀匕首,甚至想把手插入胸膛掏出肋骨去戳穿。
有的时候挣扎是有用的,也有撕出一片裂缝的时候。我探出头得以呼吸两口新鲜空气,然而环顾四周却发现自己早与周遭的一切脱节,外面的世界和我想象的不尽相同。可是留给我去品味失落的时间也并不多,很快那一丝透气孔又被蒙上,我还未脱出便被套上了新的麻袋。
于是新的一轮挣扎开始了。
轮回一般的反复让我指尖渗血,双脚无力,牙齿崩出,仅剩几颗摇摇欲坠地留在血淋淋的牙床上。剪刀和匕首锋利的刀刃卷翘到连一个洞都戳不开,甚至插不进我薄弱的胸膛。
我该怎么去和妹妹形容这样的感受呢?
救救我吧。
谁来救救我。
问题:睡前需要吃的药一共有几片。
回答:救救我吧。
(8)
“开一家店?”听到妹妹的声音,伊野尾慧抬起头。
“一直待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吧?”
从医院回来后的这几天妹妹一直在想,要做些什么才能真正地帮助到自己的哥哥。看着她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妹夫坐在一旁安抚她。
“开一家店怎么样,那种不用太抛头露面的店,让他有点事做应该会好一点吧?”
想要伊野尾慧主动提出想干什么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问得多了对方就会躲回自己的房间里拒绝沟通。那不如由他们为他想好选项,让他从中挑选自己感兴趣的一个。
具体的结果是什么从来不重要,他们的目的只是让伊野尾慧走出自己的世界,最好有点事做,仅此而已。
“……以前倒是想过开店。”
看着对面的伊野尾慧又走神了,似乎是在努力从记忆力中搜寻着什么,但最终仍是以沮丧的表情作为结尾。妹妹把手覆在他攥紧的拳头上,温言细语地劝说着。
“没想好开什么店没关系,我们有很多的时间可以慢慢想。也可以不开店干点别的,学学别的技能或是干脆玩玩游戏也好,你之前不是总是吐槽工作太忙没有时间玩游戏放松吗?”
“那是因为……诶?”
因为什么来着?自己是那种会在闲下来的时间打游戏的人吗?
好像又有什么在自己的不经意间忘记了。他摇了摇头,说自己需要再想想。
伊野尾慧虽然没有即刻作出回复,但确实把这件事放进了心里。作为休养的时间已经足够长,自己不能一直这样无所事事下去,父母在前一段时间也打了电话过来,就算是为了让家人放心也应该有一份工作。
然而最近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一心二用了,如果说之前还能勉强在利用烧水的时间给猫开罐头,现在不得不先一心一意地完成一件事再考虑下一件了,毕竟有时连顺利地完成手头的事都变成了挑战。学习能力也大不如前,看过的书记不住,文字如流水般从脑子里经过却没留下任何痕迹。大学中学到的那些让他引以为傲的知识也遗忘了不少,想要重新捡起来恐怕很难。
那么,已经对与人际交流产生抗拒,无法回到普通职场的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呢?
这样看来似乎开一家店真的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开什么店迟迟定不下来,他心里涌现出无数种想法,又被自己用无数种理由推翻一一推翻——自己的动手能力不行,设计能力也很一般,对数字和文字不够敏感,不想与客人有太多的交流。每一次否认都是一种内耗,没过多久就把刚冒出念头时的兴奋消耗殆尽。渐渐地,原本还会搜索一些创业视频的伊野尾慧不再想那家会属于自己的小小店铺,逐渐消沉下去。
妹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原以为伊野尾慧能够跨出新的一步了,此刻对方却打起了退堂鼓,而作为旁观者的自己只能给出意见却并不能为对方做任何决定。
然而令妹妹没想到的是,事情的转机竟来源于一档综艺节目。
那时的伊野尾慧看书到疲惫,无意间点开了视频。他看着面包师利落地在砧板上撒好面粉,将面团揉搓成想要的形状。当面团被送进烤箱后,嘉宾们表达着各自的期待;当烤好的面包被端出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面包微微翘起的酥皮上。食客将面包切成小块送进口中,下一秒就瞪大了眼,脸上露出的惊讶表情不像是装出来的。
原本就热衷于吃食的伊野尾慧莫名来了兴趣。视频的下方有官方贴心附上的配料表,翻了翻橱柜竟真的让他找到了还未过期的酵母粉。他学着视频里面包师的样子调好面粉和成面团,靠着墙等待面团渐渐发酵。当面团膨胀到原先的两倍大时,他将面团倒在案板上揉搓起来。拉长,对折,再拉长扭成麻花的形状,再拍上一些面粉,刷上一层蛋液,居然就这样简单地做出了面包的雏形。
等他回过神来看着案板上的半成品时,他才想起自己的家里并没有烤箱。但他看着自己的手指,指甲的缝隙里还塞着面团的残渣,不禁回味起那松软的触感。
手机还播放着视频,另一位面包师在制作不一样的点心,他看着配料表想象了一下,似乎并没有那么难。
有的时候就是突来的想法就是那么奇妙,奇妙到伊野尾慧再回忆起来时都觉得不可思议。
自己好像……找到能做也想做的事了……
那一刻他的心中像是拨开了云雾一般,拨通了妹妹的电话。
“你之前说的开店的事,我想好了。就开面包店吧。”
电话那边传来嘈杂的声音,似乎接电话的人被绊了一跤。但很快,兴奋的声音便顺着话筒传来。两人就开面包店的想法简单讨论了一番,最后敲定明天妹妹和妹夫过来一起商量开店的事宜。
在电话挂断前,妹妹问他:“那店名呢?”
伊野尾慧想了想,看向不远处沙发上那本摊开的书。
“就叫阿尔吉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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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野尾慧的日记
我不是个喜欢看小说的人,也不是个总能静下心来看小说的人。现在,阿尔兹海默给了我大把的时间可以用来阅读,却剥夺了我记住故事的能力。
好在一切皆有意外,《献给阿尔吉侬的花束》是少数记住的故事之一。
其实看前辈演的电视剧可能会更轻松一点,但我依然选择了阅读书籍,因为文字赋予情感的力量要更为强大,或许这也是我能记住他的原因之一。
看完的那一晚我彻夜无眠,为主人公感到遗憾,更多的是想到了自己。
自己像是书中主人公的查理,在感受过荣耀和智慧的畅快后,祈求着命运让我不要忘记。
自己也像是书中那只名为阿尔吉侬的小鼠,在品尝过穿越迷宫的亢奋后,迷失在无止境的迷宫中跌。
选择开面包店其实更像是一种应付,应付妹妹的问题。那天从医院回来后,虽然再见她的次数不多,但每次脸上都刻满了疲惫。这是年轻的姑娘脸上不应该出现的神态,是我这个哥哥当的失职。
所以在她问我想不想开一家店的时候,我决定顺从一次,踏出门一次。
为了我,也更像是为了她。
而做一名面包师确实也比想象中的有趣,虽然我还不能算是一名面包师。
说来可笑,在做面包的时候,我确实感到了一丝平静。并不是那种平躺在床上的死气沉沉的平和,而是更富有活力的,能让我放松下来的平静。
在揉搓面团的时候,在将面胚放进烤箱里的时候。面包如此蛋糕也如此,在将奶油与色素混合的时候,在将奶油挤在蛋糕胚上的时候。还有更多的其他电心从烤箱出炉的时候,被装进盒子记上丝带的时候。
身体疲惫心灵愉悦,如果硬是要我形容的话。
妹妹问我是不是感觉开心一点,我微笑着点头。但平和的同时其实阴影是依然存在的,这种大相径庭的割裂感让我依然窒息。我的灵魂好像一分为二,一半站在操作台前和面包的香气混在一起,蓬松柔软;另一半仿佛置身于烤炉之中备受煎熬,痛苦不堪。
这样虚假的平和还能维持多久呢?
我不知道。
我能做的只是每日匆匆穿过人群来到店里,躲在小小的操作间,偶尔和妹妹以及来接班的面包师交谈两句,再匆匆穿过人群回家。
查理即使在理性和意识逐渐散去前仍挂念着与他命运相连的阿尔吉侬。
但在那个我所恐惧的未来,会有人带着花束来看望我吗?
问题:离开的团员一共有几个?我们出道的时候年纪最小的是谁?
回答:两个,年纪最小的大概是知念吧。
(9)
两点一线的生活让伊野尾慧不再关注网上的新闻,得知山田凉介出事的消息时已经是事发一周之后了。
“哥你知道山田凉介出事了吗?”
“……山田凉介?”伊野尾慧想了想,从自己的记忆中拽出一张艳丽却温柔的面孔。
打开已经快要落灰了的电视,节目内容正好是关于这次事件的讨论。节目组没有放出任何山田凉介休养期间的照片,屏幕上公式照里的山田凉介依然笑容温柔。主持人用平淡的语气叙述事故的始末以及警察调查的进展,屏幕上还展示了作为证物的装着被加了药物饮料的水瓶。
“犯人在今天早上于警局自首……”
因为并不是新闻节目,主持人的表情并没有那么严肃。犯人还未成年,面容便特意为了保护她做了模糊处理,名字也用了“少女A”这样的代称。据她所说是凭着男友的关系混入片场,装作是场务绕过经纪人递上了水杯。
几位评论嘉宾开始侃侃而谈,有说偶像树大招风的,有谴责剧组应对突发事件不够及时的,还有表达自己对于追星组的不理解的。伊野尾慧看了几眼觉得很不舒服,他看不惯那些人指手画脚的嘴脸。他们就像是在叙述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在别人的痛苦上肆意抒发自己想要指点江山的欲望。
“是私生饭吧。”妹妹也看不惯那些聒噪的主持人,拿过遥控器调小了声音,“听说是因为看到小报报了自己的偶像有地下恋情,而山田凉介本人在记者会上没有否认,她心里接受不了而选择报复的。”
伊野尾慧只是沉默。
他看了那个所谓的记者会,面对记者的追问山田凉介只是微笑着说这是他自己的私事无可奉告,但他的右手无名指上明晃晃的戒指看着怎么也不像一个简单的装饰品。
认识了山田凉介那么多年,伊野尾慧能看出对方没有撒谎,他只是没有全盘托出。
妹妹说的还是太过委婉,那岂止是没有否认,简直可以算得上是间接承认了。
“感觉记忆中的山田不是会这么冲动行事的人,”伊野尾慧叉起桌上的小番茄塞进嘴里,“那个戒指居然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戴着了。”想想就有些不可思议。
“也有可能他真的很喜欢他的恋人。”
伊野尾慧说完自己先笑出声,身为前任偶像他还记得粉丝对自推的恋情有多么在意。但他有点又有点羡慕,毕竟对于当红偶像来说这样做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
“真傻啊……”
妹妹神色复杂地看着沙发上吃着小番茄的伊野尾慧,好多话在喉头滚了又滚最终还是咽了回去。
伊野尾慧是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生了病现在很痛苦。
她发誓过要保护好哥哥的,那么有些事就必须被烂在肚子里。
“……可不是吗。”她不敢再去看电视里那张帅气的公式照,转身走向厨房。
“真是个傻子。”
网络上关于“山田凉介受伤”的词条热度高居不下,随便点开一条下方的评论都能吵成一团,社交媒体上更是一片腥风血雨,让人有些吃惊的是居然有占比不少的人表示这是暴露恋情的偶像活该。
“活该吗……”
伊野尾慧有些不懂为什么这些人的三观能扭曲到这样一个程度,对一个受害者抱有这么大的恶意。看了几条他便失去了兴趣,把页面切换到填字游戏上。
与山田凉介相处的过往伊野尾慧还记得大半,共同活跃在舞台上的画面,乐屋做准备时打闹的画面,合照时相视而笑的画面,吃饭时对方给自己夹菜的画面。除去谁都拉不下脸的那段时期,大多都是相处愉快的画面。
我们或许关系真的不错?那他会不会曾和我说过那枚戒指属于谁,只是我忘了呢?
然而在网络上同时输入自己和山田凉介的名字,查到的往往都是两人不仲的种种证明,与记忆中的美好画面大相径庭。记忆拼图的缺失导致他做不出太肯定的判断,毕竟医生也曾说过,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的人有时会创造不存在的记忆来弥补空缺。
或许关系不错也只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
心里忽然像是扎了一根鱼刺般难受,伊野尾慧关掉了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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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野尾慧的日记
即使现在已经不再做偶像了,我偶尔还是会想偶像到底是什么。
对于粉丝来说,偶像是信念,是梦想,是闪闪发亮。
而对于偶像本人来说,偶像是工作,是生意,是忍辱负重。
我们开始偶像工作时的年纪太小了,没有人会告诉我们为什么要上这个节目,为什么要拍那本杂志,为什么面对这个问题要做这样的回答。我们还处于懵懂的时期,一切就已经这么开始了。但最初的我们还是抱着非常美好的理想的,即使我踏入这行的初衷只是馋节目上的美食。
伊野尾革命的时候我也曾在社交平台看到不友善的声音。很多人会觉得凭什么是我,一个团队里的镶边角色凭什么因为造型的变化突然就被拉到了前面享受各种各样的资源。而不愿让别人用“偶像就是看脸”这样的敷衍理由搪塞的我,也因此被激发了不断向前的动力。
也有用力过猛或是剑走偏锋的时候,也知道网络上我的名声毁誉参半,但当时的我执着于偏要证明为什么是我,蒙上眼睛横冲直撞。数年过去,当大家的关注点不再是我这个个体,我也不再需要再去自我证明的时候,我知道,属于我的最高点已经过了。
潮起之后必然是潮落,虽然遗憾但我也满足于曾经闪耀。
但山田凉介是不同的。
优秀的前辈离我太遥远,后辈又大多关系生疏,一同长大的山田凉介大概是我身边最符合偶像一词的人了。看到他的时候我才能真正感受到偶像真的能给人带来一种很强烈的精神力量。
他一直在寻求着希望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在面对追随着他的粉丝时,它能传递更好的东西给他家,可以把自己看到的更大的世界分享给大家。十几年过去从未停留在某个创造出的小小价值上,一直在往前走。
即使我对他的记忆已经变得残缺,但我仍记得在他身边一起跳舞时的那种内心的悸动。我甚至曾经想过如果我不是他的同事,或许也会成为他的粉丝。
但是这样有天分又肯努力的偶像,就这样被毁了。
下毒者固然可恶,可如今偶像的模式是不是也出现了偏差?
偶像本应该是个很有力量的词,只是在当下这个环境,似乎已经被廉价化了。每一首歌都在唱着我爱你,每一场舞的结束都要比个心。可那个心不是应该留给你最爱的人吗?如果每首歌都比心,每个舞台都比心,那个心就成了一个随意的符号。那么当我们真正遇到了心爱的人了,该用什么样的言语,该用什么动作去表示自己的真心呢?
如今的偶像是个造梦的职业,我们给粉丝一个拥有完美恋人的梦,但最终又将亲手将梦戳破,这何尝不是一种残忍呢。
即使在当初脱退的时候已经想过以后与他再无关系,内心却有个声音一直在催促我去发一条问候的消息。然而我一再用“已经没有来联系方式了”这种蹩脚的理由搪塞自己,即使直到要是想做,能有无数种方式再次获得联系方式。
我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些什么,或许答案在我缺失的那部分记忆里吧。
问题:第一次在阿尔吉侬做的甜品是什么?
回答:甜甜圈。我记得山田凉介好像喜欢吃草莓蛋糕来着,或许可以给他送一次慰问品。
(10)
对于得了阿尔兹海默的人来说,日升日落与季节变迁都没有了太多的意义,时间失去了绝对的意义只剩下相对的概念 。
对于伊野尾慧来说,他也不记得自己这样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多久,衣服从短袖变成毛衣,厚重的羽绒服穿上又脱下。每天需要做的只是往返于家和阿尔吉侬,偶尔也会被拉着逛街,但除此之外大多的时间还是静静待在家里,玩玩填字游戏或是逗逗猫。
只是有的时候意外来得格外突然,就在伊野尾慧以为自己的生活就会像一潭死水般继续沉寂下去的时候,一颗石子被投向了水面。
“所以……你是我妹请来的护工?”
按响门铃的青年有些紧张,抿了抿嘴唇后把头上的帽子压得更低了。
伊野尾慧看着一直沉默着的人有些无奈。就算他因为病情无可奈何地遗忘了很多事,但也不至于几个月前才看过新闻现在就忘记了,尤其是新闻的主角还长了那样一张艳丽的脸。
“就算我忘了很多事,但也不至于不知道你是和我同组合的偶像吧?所以你今天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如果是来看望我的那我很感谢,但不好意思今天我很累,所以不想接待客人。”
“……”
青年没有说话,只是在他要关上门之前匆忙拦住。伊野尾慧赶紧松开门以免夹到他的手,随后便抱着手臂倚在门口看着他从随身挎着的包里掏出手机迅速打出几行字。
‘你好,我是山田凉介,我确实是你妹妹请来的护工。’
‘我可以给你看她发给我的消息。’
‘我没有撒谎。’
‘可以让我先进去吗?’
关于请护工这件事,事情的起因说来好笑——伊野尾慧在客厅打扫卫生时被追着尾巴玩的猫绊住了脚,摔倒的时候胳膊好巧不巧磕在了茶几的边缘。
玩累了的罪魁祸首趴在沙发上好奇主人为什么躺在地板上不起来,而抱着手臂缩成一团的伊野尾慧疼得都要眼前发黑了。
挣扎了许久,不想把事情闹大的伊野尾慧决定自己步行去附近的医院,却在回家的路上忘记了家的方向。事出紧急,手机和钥匙却被落在了家里,他只得尴尬地向路人借了手机,好在他还记得妹妹的电话号码。
最后不仅遭殃的左手打上了厚厚的石膏,还不得不承担闻讯赶来接人的妹妹爆炸般的怒火。
“你现在只有一只手能用太不方便了,我还有店里的事情要忙,就先帮你找了个护工。”
伊野尾慧皱眉,他现在还不想接触外人,即使他知道这只是个开始,自己这辈子只会更差了。他想说骨折的只是左手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但看着妹妹有些疲惫的神情还是没有把内心的抗拒说出口。
然而所谓的护工一直没来,他便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没想到终究是没能躲过,来的还是他不想见的人。
“……你怎么会有我妹的联系方式的?我以前和你说的?”
山田凉介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他的眼睛里满是请求让伊野尾慧忍不住错开眼神。两人静静地站在门口,似乎谁也不愿意做那个率先妥协的人。半晌后终是伊野尾慧更心软一点,挠了挠头让开了位置。
“……先进来吧,被别人看到也不好。”
“所以你这算是……退役偶像再就业吗?”示意对方把外套挂在门口,伊野尾慧尽量把语气放得轻松愉快一点,心里却在感叹两人真是难兄难弟。
山田凉介没有出声,只是跟在他身后走着,左右打量着房间。
房间不大,一个人住或许刚刚好,只是似乎有点过于空旷。这里和他们曾经的家截然不同,除了生活必备品以外看不到任何装饰品,没有那些被养得半死不活的植物,没有旅游带回来的花里胡哨的装饰品,没有毛茸茸的抱枕和地毯。
没有阳光,没有暖色调,没有人气。
伊野尾慧示意他随便坐,转身拿着茶壶进了厨房。一个黑色的身影突然冲了过来落在了山田凉介的旁边,炸着毛冲着他呲牙。
“……!”
山田凉介被吓了一跳,一声短暂的惊呼脱口而出。
伊野尾慧听到了山田凉介的声音,老实说那声音其实并不好听。
他还记得山田凉介唱歌的声音。虽然之前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但偶尔还是会去刷他的视频,准确地说是他们组合的视频。山田凉介的声色很好,可爱纯净的性感色气的感觉都可以信手拈来。他唱歌时的发声也很有技巧,事务所没有给他们请专业的声乐老师,于是身边总是不乏一些习惯了用白嗓唱歌的人,他们的歌声和山田凉介的歌声放在一起,即使是对乐理知识一窍不通的人也能听出其中的不同与优劣之差。
可那富有磁性的声音再也不会出现了,被一瓶别有用心的水永远带走了。
“怎么了?”
伊野尾慧的声音一出现,还在张牙舞爪的猫瞬间乖巧下来,摇着尾巴迈着小碎步向声音的方向跑去。山田凉介转过身看着猫主人,又看了看徘徊在对方脚踝的猫,表情竟有些委屈。
“啊……抱歉,忘记和你说了。”抱起跑过来扒他裤脚的猫,伊野尾慧抓起猫爪向对方挥了挥,“这是我养的猫,叫凉介。”
……咦?
后知后觉的伊野尾慧在看着对方愣住的表情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尴尬。
“那个,你看嘛,那个眼睛不是和你还挺像的嘛?”
被拖着前爪的猫尾巴晃晃,转过头看了看自己的主人,而意识到自己好像越描越黑的伊野尾慧最后还是闭了嘴,开始回想自己到底怎么给猫起了这么个名字。
完蛋,不记得了。
看着对方的沮丧表情山田凉介觉得好笑,走上前来试探着摸了摸猫咪的头顶。刚才还凶巴巴的猫此刻像换了一只猫一样,小心地嗅嗅又伸出爪子拍拍,很快就像把他归到己方阵营一样放松下来。
“喵。”奶牛花色的猫黄色的眼睛静静看着山田凉介,让他一时竟回想起曾经伊野尾慧猫咪扮相的时候,在脸红之前赶紧点了点头错开了视线。
来了客人要倒茶是基本的礼仪,伊野尾慧庆幸着自己还记得茶叶的位置。山田凉介带来作见面礼的点心消耗得很快,但两人的对话其实并不算愉快——一方冷言相拒,一方油盐不进。
“我不需要别人来照顾我。”
‘我是你妹妹雇来的。’
“你根本不了解我的情况。”
‘没关系,我可以帮你做饭。’
“我现在还不想和别人打交道。”
‘我还可以帮你照顾猫。’
这都哪对哪?!而且凉介是我的猫干嘛要你照顾?!
伊野尾慧哪看不出对方的避重就轻,即使对方看似诚意满满地从包里掏出了小白板和自己对话,但屋子里只有自己的声音,就像是自己在演一出独角戏。
山田凉介一直在转移话题,却无意间在他心里点了一把无名火,他企图通过深呼吸来克制自己的已经开始转为暴躁的心情,收效甚微甚至连太阳穴都开始突突地跳痛。他揉了揉太阳穴,用最后的耐心做出最后的提问。
“你到底想干什么?我要怎么说你才会走?”
山田凉介嘴角的笑落了下来,看起来有些落寞。他看了看四周,这里和他们曾经的家一点都不像,空荡荡的房间没有自己的一丝痕迹,就像它的主人一般在驱赶着自己这个外人。
可是,我怎么会走呢?我怎么能走呢?我怎么敢走呢?
我找了你这么久。
‘别赶我走。’
眼泪滴在白板上带不走油性笔留下的墨痕,他的手紧紧扣着白板的边缘几乎要将它掰断。
别赶他走。
对方的泪水像是带着忧愁的雨浇在伊野尾慧的心头,那把无名火忽地就灭了,只剩一缕挥不去的烟,熏得伊野尾慧也红了眼眶。
“……我累了,我要休息了。你先自便吧。”
像是放弃挣扎了一般,他起身回了卧室。门重重地摔上,像是在表达自己最后的拒绝,却也没有再多说出口。
一扇门隔开了两个在流泪的人,就像隔开了两个世界。
—— —— —— —— —— —— —— —— ——
伊野尾慧的日记
今天眼皮一直在跳,总觉得是什么不好的预兆,直到门铃响起,我打开门,才发现有的时候直觉这东西真是准得可怕。
今天山田凉介来了这里。
说实话刚见到他的时候我是有些生气的。
提出退社的时候我曾经反复强调自己不希望再被打扰,即使迫不得已告诉经纪人新的住处也拜托了他不要外传——我希望能脱离曾经的一切。这或许对于一直关心我的团员和其他相关人士有些不公平,但其实不只是他们,家人也好朋友也好,还有那个我已经忘了是谁的恋人也好,我希望能够远远地避开他们。
当时的我,准确来说现在的我也是,身心俱疲。
他们来这里会干什么?
心怀不轨的人会假模假样地问候然后看我的笑话,关心我的人会紧张我的一举一动然后说些不会实现的祝福。
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让我没想到的是,山田凉介是作为妹妹请的护工而来的,在我印象中护工应该是举止有礼的小姑娘或是热情的阿姨,哪有退役偶像上门来做护工的?
凉介大概是第一次见到外人,冲着来人龇牙咧嘴。也因为它我久违的听到了山田凉介的声音。
应该怎么描述当时的心情呢?是心痛吗?我有些说不准。患上阿尔兹海默之后我尽量把所有的情感都放得很轻,既然记忆终究留不住,那么就不如舍弃那些强烈的情感。
但我觉得那个瞬间我是难过的。他的声音应该是轻快明亮的,轻轻松松彪上高音,笑的时候还带着性感的鼻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沙哑刺耳。我尽量忽视他当时的表情,那种尴尬的表情不应该出现在他的脸上。
我请他留下来喝茶,和他一起吃他带来的点心(说实话那个真的很好吃)。我说话,他写字,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这让我有些烦躁。时间不早了,人又是妹妹找来的,我也不好直接叫他回去。
只是现在回想起来今天我又忘了吃药了,当时的我真的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不向他发火,但似乎效果并不好。我当时的语气应该挺强硬的,因为他嘴角的笑容消失了。
再然后,他哭了。我别过眼不去看。
我知道孤独和寂寞的区别,失去了舞台失去了闪亮未来的山田凉介只是现在感到寂寞而已。
然而寂寞是可以被治愈的,或是被家人,或是被朋友,或是被那个至今是迷的恋人。
但那个人不会是深陷孤独的我,毕竟作为曾经相互扶持的团员的伊野尾慧已经死去了,他需要的扶持鼓励并肩而行现在的伊野尾慧都做不到了。
我连自己都拯救不了,我能给他什么呢?
所以没关系的。
写在白板上的字终究是冷冰冰的,只要我忽略掉他眼中多到溢出的怀念,就可以屏蔽掉一切他想要传递的情感,狠下心让他离开。
他会好的,只是陪伴他的那个人不会是我罢了。
他会离开的,只是让他离开这件事要怎么说出口,我需要再想想。
问题:第一次主演的电视剧叫什么?
回答:白色头发的,不记得了。
(11)
伊野尾慧很快就体会到了家里多了一个人的不同之处。
首先就是一日三餐。
询问第二天早上想吃什么的短信每天入睡前都会准时发送到他的手机上,大部分时间伊野尾慧都会忽视掉,但这并不影响第二天打开卧室门就能看到冒着热气的早餐摆在餐桌上。
没有点餐的早餐大多数是日式早餐,固定不变的是一小碗米饭和烤鲭鱼,搭配的小菜却几乎是一天一个新花样。偶尔伊野尾慧会厚着脸皮点西式早餐,第二天餐桌上就会出现一小块蛋糕配咖啡,而这时一次一变的就变成了咖啡上的拉花。
“我不喜欢加奶的咖啡。”
‘空腹喝黑咖啡对胃不好!!!’为表严重性加大的字体后面甚至还跟了三个叹号。
有的时候他会因为药的副作用难受到彻夜难眠,第二天再睁眼已经是下午,那么出现在餐桌上的便会是可以算是午餐的饭菜,荤素搭配得刚好,除此之外还有作为零食的各类水果。也有因昏睡错过晚饭的时候,但即使是在深夜,只要他打开冰箱的门,就能看到被装在小盒里的饭菜。偶尔睡在沙发上的山田凉介被吵醒,便会披上外套走过来帮他煮一碗面。
伊野尾慧需要帮忙的时候其实不多,得了闲的山田凉介会在白天无事的时候打打游戏,用他那台和其他行李一起带过来的笔记本电脑。
“不回去用你家里的电脑吗?那个配置更好吧?”
山田凉介笑笑。
‘我走了你就不会让我再进门了。(笑)’
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微笑的表情,被戳穿了想法的伊野尾慧只得尴尬地甩下一句“随你便”就溜回了卧室。
他用手机打开网页,却发现那个熟悉的游戏账号并没有开启直播,最后的视频发布时间是三个月之前,仔细算算正是山田凉介出事后不久。
他……不再直播了吗?他还在用那个账号吗?
伊野尾慧想起曾看到的那些亮眼的操作,想起山田凉介在群聊里发的游戏段位截图,又想起曾经对方因为自己擅自进入房间捣乱而生气的模样。
好烦。怎么没用的东西反而记得不少。
隔着门只能听到客厅里隐隐约约有点击鼠标和敲击键盘的声音,还有鼠标被重重拍在桌子上的声响。
大概是比赛输了,一输就发脾气这点倒是一点都没变。
还有一个伊野尾慧始终没能适应的,就是晚上睡前的洗澡。
当伊野尾慧第一次看到山田凉介跟着自己进浴室的时候惊呆了。
“……你?我要洗澡了……”
山田凉介面色不改地指了指他裹着石膏的手,又指了指莲蓬头,用动作表示自己只是跟着过来帮忙的。伊野尾慧嘴硬说自己一个人也没问题,结果连续两次没拿住装着洗发水的瓶子。
……
“……瓶子太滑了。”
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又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塑料瓶,伊野尾慧窘迫到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山田凉介摇了摇头,转身拿了小板凳回来。
“……拿来的小凳子?你买的?”
伊野尾慧这次乖乖坐在板凳上,任凭对方用水打湿自己的头发。山田凉介没有说话,只是在手上搓出泡沫再盖在对方的头上,手指穿过发丝轻轻按摩着头皮上的穴位。
浴室里没有水声也没有说话声,伊野尾慧被按得舒服到脑袋一点一点,只是眼前有些模糊,他想大概是被屋内蒸腾的热气熏到了吧。头上的泡沫被冲掉之后,他便赶了山田凉介出去,小心翼翼地躺进放满了热水的浴缸。
多余的水溢出,哗地将塑料小凳子冲向房间的角落,伊野尾慧头靠在浴缸的边缘,眼睛看向一旁墙面,蒸汽汇集的小水滴渐渐合并到一起,最终在重力的作用下顺着滑落,留下一道道水迹。泡在水中的躯体被包裹在温热之中,随着水的波动沉浮,自己就像是沉睡在母亲的子宫的小小胎儿。久违的安定感让他放松下来,心里也冒出一个带着诱惑的声音。
就这么睡下去也不错。于是他任凭浴缸中的水将自己的头顶淹没。
而这时浴室的门突然打开,听不到动静的山田凉介冲进来把他猛地拽了起来。
“咳咳!咳!”剧烈地咳嗽把眼泪逼了出来,泪水和雾气混在一起让伊野尾慧几乎看不清山田凉介的脸。
干燥的毛巾落在他头上,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想做什么的伊野尾慧有些后怕,又莫名地委屈。山田凉介刚才看起来也并不开心,这让他感觉有些愧疚。
他并不想这样,但似乎控制不了自己。
“……石膏上的绷带湿了。”
山田凉介没有理他,只是帮他把头发擦干,又拿了毛巾帮他擦脸,伊野尾慧这才发现自己竟真的哭了。他把头偏向一边躲开毛巾,心底的愧疚却越发严重。山田凉介见状便把毛巾塞到他的手里,转身离开了。
看着山田凉介的背影,伊野尾慧心里更不是滋味。浴缸里的水已经不再温暖,他起身迈了出来。
最后看了一眼深蓝色的塑料凳子,他关灯离开了浴室。
之后即使不习惯,伊野尾慧也默认了山田凉介和自己一起洗澡。浴缸还是大多只有他一个人享用,只是泡澡的时间有所缩短,避免让总是用淋浴解决的对方多等。
而相应的,在洗完澡之后山田凉介会帮他把头发吹干,帮他把打结的地方梳通再涂上带着淡淡香味儿的精油。
‘用的是ino酱以前喜欢的牌子。’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用什么牌子的?”
山田凉介笑而不语。
猫也很快适应了新的房客,对于它来说只是多了一个大型爬架,还是会提供零食的爬架。
以往伊野尾慧常会忘记铲屎或是喂食,现在猫砂盆不再散发着异味,到点便会有装着罐头混猫粮的小碗摆在阳台的固定位置上。山田凉介还买了不少新的猫玩具,在阳台的角落种了猫草。
看着猫在对方的怀里打着滚,伊野尾慧瞟了一眼重重摔上了卧室的门。
山田凉介和猫玩耍的样子太过温馨,似乎在提醒着他这就是正常人的生活。
客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用胳膊挡住脸,强迫自己不再去听去想,让自己沉入睡眠。
他希望梦中的自己是个普通人,有着普通的日常过着普通的生活。
直到噩梦把他叫醒之前。
—— —— —— —— —— —— —— —— ——
伊野尾慧的日记
好烦,山田凉介到底什么时候走。
倒也算不上厌恶,只是我的生活已经足够糟糕,不需要再来一个人来提醒我已经远离了普通人的生活。
即使他做的饭再好吃,家里被他收拾得多么井井有条,凉介再怎么喜欢;即使我发现我们之间总有一些莫名的默契,我还是无法习惯他的存在。
至于那些默契到底是什么,我也不想去细想。
他来了很久,我却发现我似乎越来越想不起和他的过往。那些他口中曾经的我是什么模样我已无从考据,那些我脑海中曾经的他是什么模样我也无从得知,似乎连病症都不想让我们有太多的联系。
我联系了妹妹,让她请山田凉介离开,她没有松口,苦口婆心地劝了又劝,话无非还是那几句。
她很担心我,但是又不能时刻在我身边。
她相信山田凉介能照顾好我,让我也不要再让她担心了。
所以她到底为什么那么相信山田凉介的?
心情烦躁,但又无可奈何。再次复诊的时间快要到了,我希望他能在此之前离开。
那将是我最脆弱的时刻,我不想让他看到。
问题:前几天看完的小说叫什么?
回答:是阿尔吉侬吗?我好像很久没有看书了。
(12)
现在的时间是早上九点整,山田凉介今天第三次看向卧室的门。
‘该起床了。’这也是他第三次发送这条信息。
卧室没有传来任何声响,就好像里面空无一人。他走到门边,犹豫了许久还是放下了握住门把手的手,改为轻敲三下。
‘该起床了,和医生约定的时间是十点半,再不起我们会迟到的。’
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震动了第四次,伊野尾慧只是把蒙住头的被子裹得更紧了一些。
他讨厌去医院,并不是因为那里压抑的氛围或是刺鼻的消毒水味,而是他知道每次去除了他的病例会不断变长以外不会有任何好转。
开给他的药换了几次,一次需要吞服的药片越来越多。医生偶尔会和妹妹单独谈谈,这个时候他会被要求去走廊的椅子那里等。这个片刻的安宁时间他会选择从一众来看病的人群中逆行穿过,找个人少的露台透一口气。
当然他还记得戴好口罩压低帽子,毕竟他还不想自己登报影响到还在娱乐圈发光发热的团员们。
有一次他在休息的时候被一位一瘸一拐的老人拦住。那老人白发苍苍,因为牙齿早就脱落所以嘴唇抿着,脸上颈部都遍布皱纹,手上有小块的老人斑,这些都是时间走过的痕迹。
自己与他不同,被拉住的手上皮肤依然白皙,自己明明还年轻。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本子展示给自己的“孙子”看,说上面是自己写的诗。然而伊野尾慧看到的,却只有杂乱的线条和几个根本凑不成词汇的片假名,只是对方期待的目光让他抬不起头,只能胡乱地点头称赞。老人却像是听到了世上最美好的赞美,拉着他的手紧紧不放,最终絮絮叨叨着属于另一个男生的过往,从出生到成年。
伊野尾慧原本还有些不耐烦,毕竟那些事都与自己无关,但渐渐地他开始回答老人的一些问题,或许只是出于怜悯,又或许是因为有一个瞬间对方和自己已经逝去的爷爷的脸重合到了一起。
两人的对话风马牛不相及,但在外人看来就是最亲密的一对爷孙。
直到不久之后寻人的护士赶来带走了老人,老人亦步亦趋离开却仍时不时回头看看仍坐在椅子上的伊野尾慧,只是回头的次数越来越少,目光逐渐回到了最初的呆滞,就好像刚才短暂的对话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就忘了。
过了很久伊野尾慧才回过神来,他有些后怕,但更多的是难过。
自己也将像这样认不得亲近之人的脸吗?也将像这样失去记录的能力吗?也将像这样将不久前发生的事转眼遗忘吗?
明明上一刻还在说着笑着,短短几分钟就又回归于零,还不如一朵早已枯萎的花朵曾经的颜色明艳,还不如一颗落入水中的石子产生的涟漪深刻。
在那个瞬间伊野尾慧意识到那些描写阿尔兹海默症的书上写的或许不对,自己的未来不是被夺走而是完全可被预知。
这就将是自己的未来。
卧室的门被打开,伊野尾慧神情恹恹地走了出来。一直等在门口的山田凉介见状松了口气,指了指桌上还冒着热气的早餐,心里庆幸还好五分钟前自己把它们回锅热了一遍。
早饭是伊野尾慧喜欢的日式早饭。白米饭用了前几天新换的品种米,煎好的青花鱼被细细挑了刺摆在小碟子里,小碗里的味噌汤上飘着蜷成团的木鱼花。
明明是自己最喜欢的食物,但心情不佳食欲也会随之打折扣。
“干嘛连鱼刺都挑好,我还没有病重到这种连挑鱼刺这种小事都不会做的程度吧?”他知道自己算是在找茬,但阴郁的心情让他连保持平常说话的口吻都做不到。
‘只是怕你一只手不方便而已,你不要多想。’
白板上体贴的话让伊野尾慧心里更不是滋味。山田凉介越是温柔,他便越是觉得自己是个累赘,毕竟无理取闹的是自己,对方没有任何理由承担这种无来由的怒火不是吗?
他低下头,夹起鱼肉塞进嘴里。
两人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比预约的时间晚了半个多小时。医生并没有因为两人的迟到而生气,也没有询问今天来陪诊的怎么换了人,看着两人额头有汗还转身倒了水递给他们。
伊野尾慧没有喝,只是把纸杯捧在手中,拇指不断摩挲着杯子的边缘。他低着头尽量避免与医生有太多眼神上的接触,对方悲天悯人的神情总是让他莫名地感到厌恶和烦躁。
“之前开给你的药感觉有效果吗?”
“……抱歉,”他犹豫了很久才开口,“我这段时间总是忘记吃。”
医生开给他的药一直吃得断断续续,不是刻意打乱吃药的节奏,他只是总是忘了吃药,至少他坚称是自己忘了吃药,并狡辩“少吃总比多吃好”。
妹妹没有拆穿他,即使这谎言漏洞百出,说谎的人也不善掩饰。她只是会用更加难过的眼神看着伊野尾慧,空气也会在此刻冷到结冰。
两人沉默的对抗赛最终往往是更心虚的那方败下阵来,故作可爱地用夹子音再三保证自己不会再停药。而另一方则是在心底后悔自己刚才控诉般的眼神是否太过伤人,抱起路过的猫遮住脸避免暴露自己懊恼的表情。
“凉介你听到了吗,刚才哥哥说下次不会了哦,你要替我监督哥哥哦。”
“别为难凉介啊。”
对话结束事情就算告一段落,但不久后重复的桥段又会上演,两人都对此感到疲倦但谁也不肯后退一步,只有每次都剩下的药丸在嘲笑着两人的无用争论。
“伊野尾先生我之前跟你强调过吧?这个药最好先坚持吃一段时间不要停。”
“……我是真的忘了,现在有人和我住在一起,会记得提醒我按时吃药的。”医生有些严厉的语气让伊野尾慧不由得瑟缩,想要逃避一般几乎要蜷在椅子里。
坐在一旁的山田凉介点了点头,匆匆在纸上写下自己的保证。他从伊野尾慧妹妹那里得到的消息并不准确,伊野尾慧的病情远比她所说的严重得多。从医生的话中不难猜出这已经不是伊野尾慧第一次忘记吃药也不是医生第一次“数落”他,需要吃的药似乎也换了几次,看样子也不是因为病情好转才换的。
他怎么变成这样了?我该怎么帮他?
看了眼身边不安到绞动手指的人,山田凉介忍住想握住对方手的冲动,心里止不住地难过。
这次医生没有进行太多的说教,因为妹妹的缺席就连每次与家属的单独谈话也取消了,开了药单便让两人离开。或许是因为自觉理亏,又或是今天医院的人格外多,伊野尾慧像个尾巴一样跟在山田凉介身后穿过人群去大堂的另一侧取药。
这不是山田凉介第一次来这家医院,当初喉咙受伤他就被紧急送往这里,因此对这里总有些不好的印象。但这是他第一次来在院区另一角的精神科,人生路不熟在里面像没头苍蝇一样绕了好几圈。
精神科的医技楼有独立的院子,栅栏和铁门似乎隔出了另一个世界。医技楼即使安装了足够敞亮的玻璃窗,走在楼道里总是让人感觉有些窒息的压抑。山田凉介带着伊野尾慧穿过人群的时候默默观察着周围的病人,他们有的表情呆滞似乎神游天际,有的表情兴奋与空气胡乱笔画。即使在大厅排队也能听见远处哪个诊室传来病人狂乱的叫喊声,四周的家属们大多是疲态尽显。
这样的地方让人不想多待一秒,而伊野尾慧不知道还要再来几次。
山田凉介不敢再多想,此刻要是掉了眼泪就太难看了。
两人直到回到家里也没有太多的交谈,一如往常地一个人窝在卧室一个人留在客厅。伊野尾慧扒着门缝偷瞄,坐在沙发上的山田凉介正一脸严肃地按着手机发消息。
大概是和妹妹告状吧。他悄悄关上门。
晚饭也味如嚼蜡,伊野尾慧像是在数米一样扒拉着晚饭,想尽方法把吃饭的时间拉长,只因为饭后就又到了要吃药的时间。山田凉介看破不说破,只是在对方饭碗扒拉干净之后在白板上写下‘要不要再来一碗’。
伊野尾慧摇头。吃下这样的一整碗已经算是他超常发挥了,妹妹要是知道了大概会高兴得不得了。
饭后本来应该是悠闲的休息时光,房间里的气压却很低,伊野尾慧眯着眼躺在沙发上,看着山田凉介在屋子里忙来忙去,心里默默计算着时间。
十分钟,五分钟,一分钟。
猫看到了山田凉介手上的药瓶,从伊野尾慧的身上跳下来窜回了卧室,似乎已经预料到了后面会发生了什么。
当感受到人影挡住了灯光时,伊野尾慧在心底叹了口气。该来的还是会来,他睁开眼,药片倒在对方的掌心,一起递来的还有一杯温水。他就着对方的手抿下药片,感受着温水洗刷过喉咙一路暖到胃里。只可惜这样舒适的感觉并没有维持很久。
啊……又来了……
这次眩晕感来得又急又猛,让伊野尾慧来不及跑向卫生间,甚至没有时间放下手里的杯子,刚刚起身便身体一歪摔在了地上。
茶几上的药瓶被碰倒,红色的药片散落一地,泡在地板上的水渍里。
一旁的山田凉介吓了一跳,连忙去检查对方有没有摔伤。伊野尾慧推开他,开始抱着垃圾桶干呕。
猝不及防被推了一个趔趄的山田凉介呆呆地看着他——眼前的那个人浑身战栗着,半个脸都埋在垃圾桶里,扒着桶壁的指尖发白。
耳边是想吐却吐不出的痛苦声音,连带着听者都开始条件反射地感到反胃。山田凉介终于反应过来想要拍拍他的后背,却再度被推开。直到对方纤细的手指探进嘴中开始大力地扣弄喉咙,他再也看不下去了,从后背紧紧抱住伊野尾慧。
“放开我!放开我!”
这是山田凉介第一次看到伊野尾慧如此歇斯底里地挣扎,即使一只胳膊还打着石膏力气都大到让他快箍不住那具孱弱的身体。
“放开我!山田凉介你他妈放开我!!”
似乎之前两人和平相处的那段时间都是假象,如今才暴露出赤裸又残忍的真实。
“滚开!!你别管我!!”
伊野尾慧用上了身体所有的部位去拒绝他——用手肘去撞他,用脚去踢他,用嘴去骂他,就连看向他的眼神都像是淬了毒,恨不得化作一把刀扎向他。这一切都让山田凉介感到疲惫不堪,即使他在到来之前就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即使他知道对方此刻的狂态只是因为病发,他仍绝望地发现就算两人分离已久他还是接受不了伊野尾慧的一丝拒绝。
他以为对方的不告而别已经是自己痛苦的顶点,没想到只是痛苦的开始。
“你他妈给我滚开!!放开我!!”
但此刻的山田凉介不敢松手,他甚至想吻住那张还在源源不断吐出恶语的嘴。他害怕,害怕自己一旦松手对方便去做了傻事,也害怕接下来自己还会听到什么更让他心碎的话。
而伊野尾慧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般突然止住了挣扎,全身卸了力瘫在他的怀里仿佛断了线的木偶,只有胸口的起伏代表着他还活着。
“……放开我吧。”伊野尾慧的脸上满是泪水,眼神空洞无神,越过山田凉介看着他身后的某一点,“我累了,想要睡了。”
山田凉介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扶起他走进卧室。
谁也没有提洗澡或是换睡衣的事,伊野尾慧就着一身的狼藉被轻轻放在床上,山田凉介帮他脱掉拖鞋,又盖上被子。房间的顶灯没有打开,仅仅开了床头柜上的小台灯,亮度也被调到了最低档。
山田凉介拿了干净的毛巾为伊野尾慧擦脸,对方没有拒绝也没有感谢。屋子里静得只有钟表指针走动的声音,他犹豫片刻决定起身离开让对方好好休息。
“山田。”
山田凉介回头。
伊野尾慧蜷缩在被子里只露出半个脑袋,台灯暖黄的光照在他脸上让他刚才还惨白的脸有了些许血色。他似乎是累极了,眼睛都半眯着,说出的话有气无力像是要消散在空气里。
“抱歉。”
山田凉介愣了一下,摇了摇头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轻轻离开了房间。
—— —— —— —— —— —— —— —— ——
伊野尾慧的日记
确诊后的这几年我陆陆续续换了很多种药,有的吃完后睡意迅速上涌让我睁不开眼睛,有的能让我保持一夜的清醒,有的吃后什么都不会发生,但更多的吃完后会让我恶心,头晕,即使闭上眼睛也觉得天旋地转,能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发沉,四肢也不受控制。
我以为这是我自己的体质问题,上网查过后才知道精神类疾病的药普遍都会有些不太舒服的副作用。
得了精神疾病的人仿佛是缺了零件的机器,或是出了bug的计算机,大脑中的指令仍在不断地发出,却没有多少能被身体准确地接收完成。
而那些药物就像是一颗连接断掉关节的螺丝,或是一个杀毒软件,重新连接人的神经与身体。只是拧螺丝时难免有磨损,软件杀毒时难免会误判,吃下药的人难免会难受。
糖衣是最粗糙直白的掩饰,也是痛苦到来前的预警,融化后药片苦涩的内里给舌尖上染上怎么喝水都冲不掉的异味,不断地在口腔里扩散蔓延直至心也变成苦的,就像提醒我病人的身份。
我倒是情愿没有这片刻的甜意,毕竟这点苦味我已经尝了足够多,多到我已经麻木。
我虽不愿山田凉介每天都在眼前晃悠,但我也同样不愿让他看到自己病态的样子。发病的时候我往往很难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与行为,准确地说应该是我的深层意识里并不想要控制自己。
而看到如此歇斯底里的我,他的眼睛里会装着什么样的感情呢?是厌恶呢还是心疼呢?
然而我发现我错了,那里面只有内疚。
为什么是愧疚?这个眼神自打他在我面前出现后也频频出现在他的眼睛里,但我仅存的记忆却不能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似乎我们的关系并不止步于同事,或许我们曾是朋友,是关系紧密的朋友。
那朋友又何须为我而感到内疚呢?朋友也只是朋友啊?
脑子像一团糨糊,我想不通。
山田抱我到床上,为我擦脸,为我盖上温暖厚实的被子,为我点了一盏灯。我原以为经过这样的一场胡闹我会很快入睡,然而我的头脑异常清醒,闭着眼却满脑子都是他那个内疚的眼神。
我没有睡着,许久之后我听到门把手转开的声音,感觉到他蹑手蹑脚躺在了我的旁边。再然后他的胳膊搭在了我的腰上,轻轻地,克制又拘谨,只是让我觉得两人接触的那片皮肤有点痒痒的。
他知道我没睡着,就像我知道他也没睡着一样。他只是闭上眼在装睡,演技很好,不愧是拿了不少奖项的名演员。
感谢他没有拆穿我的装睡,感谢他在装睡,感谢他没有睁开眼睛询问些什么会让我觉得难堪的问题。这种感激在那一刻甚至让我有些想要流泪,这种不溢于言表的体贴让我感到既怀念又遗憾,我却无法言语这突发的情感来源于何。
所以我还是流泪了,山田似乎也发现了,那只搭在我腰上的胳膊环得更紧了一些。
就这样,一夜过去了。
我静静地装睡着,享受着片刻的宁静,直到他从床上起身,直到他关掉台灯离开房间。
我睁开眼,窗外天还未亮。
问题:我会不会留下山田凉介?
回答:当时的我不会,但是现在有我一点后悔了。
(13)
第二天的伊野尾慧像是忘了昨天发生过的一切,只是比之前起得早了一些,坐在餐桌前等山田凉介把早饭端上来。似乎只有山田凉介把昨天的事情放在了心上,做饭时吃饭时收拾东西时似乎干什么都免不了走神。
他的脑海中忘不掉伊野尾慧昨日痛苦的样子,想一次便心痛一次。
心里装着事的时候似乎时间就变得异常得快,虽不情愿但又到了吃药的时间。原本在茶几上打着哈欠的猫在看到山田凉介拿出药瓶的时候窜回了卧室,似乎它也对昨天的事情心有余悸。
红色的药片躺在山田凉介的掌心,这次伊野尾慧看了一眼便错开眼神。这次医生开的药副作用太大了,昨天吃完药之后天旋地转的感觉让他想想都心有余悸。然而拿着药片的手跟着他的实现,他转头那只手便也移过来,带着不容分说的强硬。
他眼一闭咽下药片,又大口喝水把口中的苦涩冲掉。再睁眼时那只手仍在自己眼前,只不过这次躺在掌心的是一颗圆滚滚的番茄。
他接过番茄,那只手在他的头顶揉了揉被他一巴掌打开。
“别摸我,我又不是凉介。”
山田凉介笑笑坐在他身边,心里默数着,等待着伊野尾慧靠到他的肩膀上。果然,没过多久蘑菇头靠了过来,先是在他的肩头,后来或许是难受得狠了,干脆就着他的大腿躺在沙发上。
这是两人曾是恋人时在沙发上最常用的姿势,虽然谁都没有明说,但每次都有一人能享受到另一人的膝枕。于是一个下午就这么贴在一起度过,直到某人的肚子咕咕响起,或是充当膝枕的那人大腿发麻。
山田凉介摇了摇头,把那些令他心酸的记忆匆匆甩走。他再一次摸了摸对方的脑袋,这次没有被打开。
之后两人的相处方式似乎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伊野尾慧停留在客厅的时间一步步地拉长。先是会在吃完药之后在客厅靠着山田凉介休息一会儿,后来渐渐地在吃晚饭后会留在沙发上等山田凉介收拾完。
即使伊野尾慧重新回到卧室,房间的门也不再永远紧闭,而是留一条小缝让客厅的光和声音传到屋里。山田凉介发现了这一点,于是若是没到睡觉的时间,他便会在打游戏的时候把声音放得大一点,或是放一些利于静心的轻音乐。只要听到卧室传来细小的声响,他便知道伊野尾慧在听。
日子久了,伊野尾慧开始喜欢窝在卧室的门口偷偷听,他把垫子在卧室的门边堆成一个简易的小窝,甚至有的时候会直接在垫子上蜷缩着睡着。然而这个小秘密很快被山田凉介又一次发现了,于是家里又多了懒人沙发和一台小型的胶片播放机。
‘ino酱想听歌吗?想听什么歌?’
点歌环节是山田凉介提出来的,伊野尾慧看着白板上的字半晌没有说话。
山田凉介见状有点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
‘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不想做的事可以不做,没关系的。’
伊野尾慧抿了抿嘴唇仍是什么话都没说便回了卧室。山田凉介默默把白板放下,起身收拾餐桌上的残余。就在这时他的手机突然响起了收到新信息的提示。
‘今天想听钢琴曲。’
他笑了,转身回到放着黑胶片的柜子前仔细挑选起来。
这天伊野尾慧午觉醒来的时候,屋子里空无一人。
“山田?山田凉介?”
回应他的是原本趴在窗台上的猫,跳到床上来蹭他的脸颊。
房间里一片安静,没有人敲卧室的门,也没有回应的短信发过来。忽地他打了个寒战,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习惯了山田凉介的存在,居然开始恐惧起这本已应习以为常的寂静了。
‘家里没有菜了,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新的便利贴被贴在茶几显眼的地方,虽没有落款但伊野尾慧能认出这个字迹。他猜想山田凉介或许每次出门的时候都会留下这么一张纸条,只是一直龟缩在房间的自己从未看见。
客厅的窗帘在他睡着的时候被拉开了,此刻他站在屋子的正中间,阳光将他拉出长长的影子。
阳台的栏杆上又落着小麻雀,他拉开阳台门的动静都没有将小东西们惊走,一只只歪着头盯着一双豆豆眼看着眼前这个奇怪的人,直到猫扑了过来才作鸟兽散。
伊野尾慧没有理会它们,他看向远处。
此刻正值午后的好时光,风吹向他的脸卷起他的发丝,还能听到不远处不知是谁家的风铃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阳光也照在他的脸上,闭着眼能看到眼皮上血管。
清新的空气很好,午后的阳光也并不刺眼。风的清凉,光的温暖,这些似乎已经与他隔离已久的事物
心底的阴霾忽地消失了,就像来时那样无缘无故猝不及防。
或许我应该每天晒一晒太阳,伊野尾慧心想,这样才不辜负了这么舒服的阳光。
荒芜已久的沙漠似乎开长出了一棵绿叶,还有更多沉睡的种子亟待发芽。
就在他四处张望之时,他看到一个拎着袋子的身影从远处走来,即使戴着帽子口罩全副武装,伊野尾慧依然一眼辨认出那是购物归来的山田凉介。他本想打个招呼,而山田凉介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突然抬起了头。
两人的目光应该是对上了,伊野尾慧看到山田凉介好像笑了一下。他有些不确定,却又见原本悠悠走着的山田凉介加快了步伐,跑着进了公寓大门。
他看向房门,等待着山田凉介出现。等对方站在玄关放下袋子脱掉大衣,满头大汗喘着粗气但仍向自己微笑的时候,自己一定要说一句欢迎回来。
—— —— —— —— —— —— —— —— ——
伊野尾慧的日记
在病情严重的时候,我时常会在午夜寒冷的恐惧中醒来。
身上全是冷汗,床单和薄被都早已浸透,被窝里没有丝毫的温度冷到吓人。
我会坐在床上发呆,因为心有余悸而浑身颤抖着。脑子里没有任何关于梦的记忆,却又忍不住牙齿打战,就仿佛我恐惧的本身就是那一段空白的存在。
通常我不会开灯,只是慢慢等待眼睛适应黑暗,然后环顾四周。
左手边是衣柜,右手边是床头柜,上面摆着台灯和装着我和团员合照的相框;
对面是电视柜,电视是上个月新买的,到现在为止开过的次数还不到两位数;
房间的角落是书桌,上面有我的电脑和妹妹送来的游戏机,里面插着的卡带是前几年发售的怪物猎人;
枕头是团员之前送的,床单和被罩是妈妈送的,枕头边的手机用了两年,手机屏幕是前几天拍的凉介偷吃猫粮的照片;
……
只有把身边的东西清点一遍我才能放下心来,因为至少此时此刻还没有什么记忆没被带走。然后我会找个床单还干燥着的角落重新躺下,或许姿势不是那么舒服,但蜷缩着会让我更有安全感。
如今不同了。
噩梦出现的频率变低,被窝也变得暖洋洋的。偶尔午夜醒来,身上干燥没有冷汗,门口透进来的光线一路照到床上驱走黑暗带来的恐惧,客厅传来键盘敲击的声音提醒着我有人在陪着我。
一时间我竟忘记了疾病,也忘了要回想是否又有什么记忆失去了。似乎这只是无数个普通夜晚中的一个而已。
这一切安心感都来源于山田凉介。
我习惯了从大家的口中听到“你要xxx”和“你要xxx”,也知道这并不是那种自以为是的为我好,只是这些近乎命令的话语压得我喘不过气,以至于我对于这种善意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的抗拒。
但是山田凉介是不同的。
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不想做的事可以不做,没关系的。他这样告诉我。
我知道他偷偷调大的音量,知道他每夜偷偷帮我掖好被角,知道他看着我睡在垫子上犹豫着要不要把我放回床上。
那些他从不说出口的体贴我都知道。但感谢的语言都太过苍白,说了再多也如同毫无意义的空话,我知道他是为了什么,知道他想要什么。
对方为了我这个即将沉没的人推来了一块浮木,或许我应该抓住它。
再努力一下,再挣扎一下。
问题:凉介有多大了?
回答:猫的话应该三岁了,人的话只比我小三岁。
(14)
山田凉介注意到了伊野尾慧的变化,这让他看到了些许的希望。
每日三餐对方会等在餐桌前,原先一直逃避的吃药也变得积极了一些,难受了也不再一个人躲在屋子里而是会让自己陪着一起窝在沙发上。紧闭的阳台门也得以打开,窗帘也一并拉开,让风和阳光重新回到屋子里。
不知是因为药起了效果,对方心情好的时间似乎也变得越来越多,会拉着自己一起玩填字游戏或者看自己打排位,还会喊着‘凉介凉介’把脸埋在猫肚皮里。偶尔会提出想要出门散步,于是晚饭后的游戏时间变成了散步时间,两个人并排在附近无人的公园里转到月亮升起。
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山田凉介既心酸又欣慰。
心酸只为两人或许终其一生都不会再像原来是恋人时的那般亲昵,那一句句‘凉介’喊得也不是自己。欣慰则是感叹自己此刻的幸运,即使不再是对方的挚爱也终于能算是成了对方的至亲。
伊野尾慧的另一大变化便是一个人在卧室闷着的时间越来越短,客厅沙发的一角变成了他的常驻地点,时不时窝在那里或是看书或是刷手机。山田凉介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原本在餐桌上打游戏的他干脆抱着笔记本转移到了沙发的另一边。偶尔还有运气好的时候,他能和伊野尾慧并排坐着看着对方玩填字游戏,然后在对方急得皱眉的时候出手帮他填上一个平假名,再被恼羞成怒的某人一把推开。
随着两人一起赖在沙发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从最开始的沉默不语,渐渐地也开始进行一些闲聊。伊野尾慧曾是个健谈的人,曾经的他与相熟的人总能有聊不完的奇奇怪怪话题,山田凉介记得对方还有职业为渔夫的忘年交,天知道他是怎么跟这种人搭上线的。如今的他自愿龟缩在自己的时间,与那些人断了联系,但山田凉介还是能看出他时不时暴露的寂寞,便主动引导着开启一些话题。
两人就这么一人占据着沙发一角,一个人说话一个人用手机打字,中间则横着打瞌睡的猫,画面看着倒也和谐。
‘要看我打游戏吗?’
“那个YouTube频道不再做了吗?”
‘嗯,公司收回了,里面的视频已经删掉了。’
“很可惜啊。”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啊。’
“不再做直播了吗?”
‘不了,被认出来追问会很麻烦,不如就随便玩玩好了。’
两人偶尔也会聊到伊野尾慧离开后的事,而这时对方总是会瞬间消沉下去,说话时带着抱歉的口吻。
“抱歉,我当时那么任性,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吧?”
‘雄也当时超级生气的。’
“当时……真的很难说出口啊……”
‘我懂的,所以没关系。’
在另一些事上两人则是心照不宣——谁都没有提起山田凉介的那次事故。只是伊野尾慧偶尔会瞟向他的无名指。对方的无名指跟皮肤光滑,毫无戒指存在过的痕迹,这让他忍不住好奇,是怎样一个人能被山田凉介放在心里,给他勇气能让他在那样的场合那样张扬地亮出两人相恋的证据。
而此刻那枚戒指又在哪里呢?两人已经分开了吗?是因为那次事故吗?
他想问,却又无法开口。毕竟喉咙受损已经足够不幸了,作为朋友他不该再去戳对方的痛处。
妹妹不再频繁看望之后购买食材的重任便落在了山田凉介的身上,每隔一天他便会出门采购一次。以往伊野尾慧总是躲在卧室里,最近也渐渐地也开始提出自己要一起出门。
‘今天也一起出去吗?’
“不了,今天我想收拾一下屋子。”
山田凉介点头,这也算是变好的迹象之一。卧室一直是伊野尾慧的禁区,他只有在对方允许才能进入,或是夜半时分听到对方因噩梦发出的呻吟会时偷偷溜进去陪着度过最痛苦的一段,再在天亮之前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他忍住没有问伊野尾慧为什么要收拾原本就很整齐的卧室,幻想着或许再过不久就会被纳入可以随便进入的名单。
伊野尾慧站在玄关送山田凉介出门,在对方弯腰穿鞋的时候他俯视着那敞开的领口。那里有什么拴在银色的链子上,随着对方的动作一晃一晃。
山田凉介悠哉地出门,惋惜着今天这么好的天气伊野尾慧却没有一起出门。路上没有行人便不会有审视的目光射来,他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哼起那些刻在脑海里的歌。手上拎着新鲜的蔬果,肉也买了一些。在挑选番茄的时候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任命一般把几颗鲜红的果子放进了购物袋。
回程他一路小跑心情飞扬,只是没想到迎接他的,是屋子里的一片狼藉。
客厅的地板上散落着花瓶的碎屑,他认出那是前几天两人在路过艺术品店时买下的那一个。新添的抱枕仍在客厅不同的角落,受了惊吓的猫缩在窗帘的后面只敢探出半个脑袋。
卧室传来声响,是伊野尾慧在那里继续翻找着什么。
山田凉介慌忙跑进来,打着手势表示自己可以帮忙找,对方并不理他反而嫌弃他碍事一般把他推到一边。衣柜被打开,扰乱视线的衣服被拽出来扔开;电视柜的抽屉被一个个打开,里面的东西统统掏出来扔在地上。再然后是书桌,床头柜,短短几刻原本整齐的房间便一片凌乱。
快点!再快一点!
它到底在哪?再不找到的话我就……
伊野尾慧急得脑门出了汗,手上的速度不减。头脑中那个本就模糊的影子正在消失,他在做最后的努力对抗时间的吞噬。
可以翻找的地方越来越少,最后仅剩几个未打开的箱子,那里封着搬家带过来的一些非必需品。来不及找剪刀,伊野尾慧试图用指甲划开塑封的胶带,撕不开就掀开一个角用牙咬断。
山田凉介帮着打开了另外的一个,发现沉重的箱子装满了杂志和相册,他打开其中一本,里面满满的都是两人的照片。箱子上落着的厚厚灰尘蹭了他一手,又被蹭到了相片上,给两人的笑脸抹上了一片阴霾。
只是他没时间去看这些不知道何时洗出来的照片,旁边的伊野尾慧把箱子用暴力扯开,又在杂物中寻着他想要的东西。
最终一个木头盒子的出现让他眼睛一亮,只是上面的密码锁又让他眉头紧锁。他拿起盒子摔向地面,巨大的噪音骤然而起,盒子却只磕到了边角摔下点点碎屑。看着伊野尾咬了咬嘴唇,山田凉介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
对方猛地冲出房间去了厨房,他跟在后面怕对方干什么傻事。只见伊野尾慧取了厨房用的剪刀回来,开始撬盒子上面的锁扣。锋利的刀刃划过盒子上的金属配件发出两人牙酸的声音,几次差点戳到他的手指,山田凉介连忙去拦又差点被戳在身上。当颤抖的手指终于被划开了口子,山田凉介也终于趁着对方吃痛找到了机会夺回剪刀扔向房间的另一面。
“……诶?”
狂乱的动作戛然而止,盒子再一次摔到地上,伊野尾慧僵硬而又迟缓地转过头看着山田凉介。
右手的指尖传来疼痛,举起来看发现上面不知何时划出了深深的伤口,血流个不停顺着手指滑向手腕。他凭着本能把手指含进嘴里,多余的血珠在胳膊上画出长长的红线坠落在地上。
他看了看地上的血迹又看了看不远处的盒子,眼神里充满了疑惑。他再度看向山田凉介,希望他能告诉自己刚才发生了什么。
“……”
山田凉介摇了摇头,掌心伸向对面一脸茫然的人。
伊野尾慧乖乖让他牵着,与刚才的歇斯底里的判若两人。手指上的伤口割得很深,刚贴好的创可贴很快便透出血迹。好在医疗箱里还剩了一些纱布,山田凉介紧紧抓着他企图抽回的手,沾了碘酒的棉签一点点涂在伤口的四周,再用纱布一圈一圈裹上。
留下伊野尾慧一个人坐在床上,他走出卧室拿了药和水。这次伊野尾慧没有丝毫拒绝,老老实实地吃了药然后躺在了床上,只是在山田凉介想要离开的时候拽住了他的衣角。
山田凉介揉了揉他的头发,并排挤在不算大的床上。
伊野尾慧睡着了。
大概是太累了,他睡得并不安稳,身体蜷缩眉头紧皱,明明意识已经沉浸在黑暗之中,身体却仍保持着条件反射的僵硬。
山田凉介与他面对面侧躺着,单人床并不宽敞他只能缩在床边尽量让自己不掉下去。他握着伊野尾慧的手。那只手乖巧地瘫在他的掌心,还是一如既往的纤细漂亮,前几天刚剪过指甲指缝没有一丝污垢,只是那只手也是那么冰冷,刺骨的温度通过肌肤之间的触碰一直传导他到心里。
抬起对方的指尖细细亲吻,这原本是两人曾经最常做的亲昵动作。那时的伊野尾慧偶尔会调皮翘起食指的指尖戳他的嘴唇,自己抬头就会对上对方狡黠的表情。但对视超不过五秒自己容易害羞的恋人就会败下阵来,噘嘴嘀咕两句就会抽回手,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干脆地和自己再交换一个吻。
然而此刻物是人非,此刻的山田凉介只能在伊野尾慧熟睡的时候独自偷偷重温这些恋人之间才会有的亲密动作,而对方也再也不会用那些充满了小心思的小动作回应自己。
即使挤了两个人被窝里仍是一片冰凉,山田凉介将伊野尾慧的手窝在自己的双掌之中试图温暖他。对方好像又做了噩梦,山田凉介像往常一般亲吻皱起的眉心试图让他放松,抹去眼角沁出的泪珠试图借此带走对方的痛苦。
“……我在呢。”
回荡在屋子里的声音干涩刺耳,就像小提琴初学者胡乱拉奏的音符。山田凉介已经许久没有再听过自己的声音了,出事后在医院治疗时看到医生带着遗憾地向他道歉的那一刻他就决定尽量不再开口说话了。
他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疤痕,那些如同破碎的荆棘一样环绕着脖颈的细小伤疤是他自己弄出来的。那段治疗期漫长又痛苦,每一次喉咙的滑动都像是在吞进燃烧着的炭火,撕扯还未愈合的伤口摩擦暴露的血肉。疼痛让他恨不得剖开覆盖着喉咙的这一片皮肤,即使包裹了厚厚的纱布他仍控制不住去撕扯去抓挠,直到喉咙的那一圈皮肤被他折腾得鲜血淋漓,医生不得不把他锁在病床上。
药水毁了他的喉咙,而他为自己留下丑陋的疤痕。
“……嗯……”
伊野尾慧翻了个身,把原本就不富裕的被子全部卷走。他的呼吸不再急促,身体也渐渐放松下来,看起来已经从噩梦中逃离。山田凉介知道自己是时候该回到客厅的沙发上了,但是他太好奇了,他想知道在那个时候伊野尾慧想找的到底是什么,干脆向房间的角落走去。
那个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的盒子躺在那里,抽屉附近的地板上还残留着盒子摔坏的碎片。没关系,他想,这片狼藉他可以一会儿再清理。
当时他只顾着拦住状若癫狂的伊野尾慧,根本没有注意那个盒子到底长什么样。普普通通的木质盒子被摔得变了形,外表布满了被剐蹭撬动的痕迹,上面的锁此刻也成了形同虚设,轻轻一掰便分了家。
山田凉介没有开灯,拉开窗帘的一个角便有月光洒了进来。盒子里塞了揉成了团的报纸,有什么东西被月光一晃在底部闪闪发亮。
眼睛忽地瞪大,眼泪迅速漫了上来,泣音被他拦在喉间,他捂住嘴踉踉跄跄地冲进卫生间锁上门。
他靠着浴缸瘫坐在地板上,隔着眼泪看着报纸团里的那个小小的银环。他颤抖着将它拿出来,摩挲着戒指内壁两个人的名字,朦胧间他那些被他刻意封印的记忆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那个筹备了很久的无人知晓的计划,那个他努力了一晚做出的一桌美食。
那些他挑选了很久才凑成了一捧的花束,那个拜托了大师很久才设计出来的款式。
还有伊野尾慧收到时露出的惊喜眼神,和接吻时睫毛上挂着的泪珠。
那是山田凉介送给恋人的,独一无二的戒指。
分手后伊野尾慧走得干干净净,自己的东西被打包带走,而他送的东西连同他的爱和感情都被抛弃在了原地,留下山田凉介看着身边熟悉的一切独自伤感。
他咒骂过憎恨过,他把那些东西通通打包扔掉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剩下那枚戒指始终无法狠下心来扔掉,被他用链子穿起来戴在脖子上藏在衣服的下面,直到澄清发布会开始的五分钟前才戴回到无名指上。
而与它相对的那一枚,此刻又回到了自己的手里。
山田凉介时常会想,他们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无法治愈的病症和伤残所折磨。
是他们曾经太过幸福,遭到了上天的妒忌吗?
还是他们的相恋太过顺利,必须接受上天的磋磨吗?
那他们至此一生,还会有迎来完满结局的一天吗?
记忆中的曾经越美好,此刻便越能感受到失去的刻骨铭心。悲伤攥紧了他的心脏,连呼吸都变得痛苦。
他终是捂住脸,无声地哭了。
—— —— —— —— —— —— —— —— ——
伊野尾慧的日记
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了,窗外一片漆黑。身下的床单干燥温暖,被窝太过舒服让我不想多动弹一下。
但是太渴了,睡着之前我干了什么?
我起床去接水。客厅的窗帘忘记拉上,借着月光我看到那个蜷缩着的身影——是山田还睡在客厅的那个沙发上。今晚降温了,醒来时我的身上盖着厚实的棉被,而他却只是披着我们两人挂在玄关上的外套。好在被子放在哪里我还记得,希望现在给他盖上还来得及。
忙完这一阵困意已经完全消失了,距离黎明还有一段时间,我干脆起来写篇日记。
其实也不能说是完全不记得睡着前做了什么,我好像朝山田发了火,好像还摔了什么东西,但是房间里并没有损坏之物的残骸,大概是被山田收拾干净了。
右手的食指被裹成了粽子,纱布缠得太紧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下一下的胀痛。身上的衣服好像还是睡着前穿的那件,胸前的印花也被抹上了血迹。医生曾说过发病的时候什么都有可能发生,自从上次吃药失态之后我一直在想办法避免让山田看到狼狈的一面。可惜似乎事并不如人意,我只能庆幸伤口出现在我的身上而不是他的身上。
明明今天上午我们还在休闲地聊天,我还记得我送他出门时对晚餐的期待。短短的几个小时这份宁静就被打破了,似乎越是害怕的事就越容易出现。
我又一次忘记自己干了什么,回过神的时候只能感觉到被疲惫和疼痛紧紧包裹,房间闷得出奇,语言能力在瞬间丧失,像是坠入泥潭的石头在黑暗中越陷越深。
忽地,像是上天赐了我一颗火种,温暖出现在我的掌心,渐渐包裹了我冰冷的身体。
被拯救了,这是在陷入睡眠前我最后的意识。
现在的我冷静地坐在书桌前,挣脱了噩梦后得以喘息。而那块服浮木,那块救我于漩涡中的人,他正睡在我的沙发上。
他没有走,看到了我那样疯狂的一面,山田凉介没有走。
给他盖上衣服的那一刻我的心中充满愧疚——睡着后的他依然皱着眉,似乎这次换他沦陷噩梦之中,而我甚至都不敢去触碰他的脸,只能逃回我的卧室。
他不该再睡在沙发上了。
明天。明天就去买新的床吧。
问题:山田总是在玩的游戏叫什么?
回答:Apex。真是奇怪,关于他的事我还记得挺清楚的。
(15)
这已经是伊野尾慧今天第三次借着去厨房接水的理由路过客厅了。
早早就起了床的他原本的设想是在山田凉介做早饭的时候打个下手,然后再和对方商量一下买床的事。他之前从未问及对方何时准备好食材又何时起床做好早饭,但每次都能吃到合自己胃口的菜品让他心中一直有些过意不去。他不是没有发现有几道菜对方从未动过筷子,想必是因为自己喜欢才会出现在桌子上。
现在才提起或许有些过于后知后觉,但应该还为时不晚。
然而今天早上伊野尾慧在卧室等了很久外面都没有一丝动静。他把耳朵贴紧木门,外面依旧寂静一片。眼看时针从七到八到九,他的心里逐渐被焦躁充满。
他悄悄打开门偷瞄,看到的是维持着昨晚姿势蜷缩在沙发上的山田凉介。
他怎么了?生病了?
再一次把整杯水吞下肚子,伊野尾慧觉得自己已经撑到喝不下任何东西了。这样下去并不是个办法,他觉得自己于情于理都应该寒暄一句,但话到了嘴边总是说不出来,只能一次一次地路过,看着对方的背影,最后躲进屋子里为自己的不争气而叹气。
他在想什么呢?是昨天发生了什么吗?
“你要不要跟我去阿尔吉侬?”
胳膊已经差不多痊愈,剩下的只是遵循医嘱等到了被允许的时候再拆掉石膏。伊野尾慧吊了几天的胳膊阿尔吉侬就关了几天的门,也不是没有其他轮班的面包师,只是妹妹为了让自己安心养病干脆放了所有人的假。
虽然此刻自己还没有做面包的能力,但提前到店里简单地收拾一下还是可以的。
最主要的是……
“过几天准备重新营业了,可以先过去打扫一下。”
山田凉介转过身来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被那样一双眼盯着伊野尾慧很快不自在地挪开了视线,挠了挠头发硬着头皮补充。对方的眼中满是血丝,浑身散发着力竭后的疲惫感,伊野尾慧能感受到他无言的拒绝,却依然梗着脖子装看不懂。
他想让对方出门走走,或许沐浴一下阳光能带走他周遭的阴沉气息,也能让他的心情好一些。
“好。”
这是伊野尾慧这段时间以来第一次听到山田凉介说话,他却为之感到难过,因为他知道这是因为对方已经疲惫到不能再掩饰自己了。
两人戴上墨镜和帽子,猫在他们的脚边绕来绕去,纠缠了好久才被套上猫绳带着一起出门。伊野尾慧选了更绕远的一条路,只为在洒满阳光的小路上多走一会儿。身后传来汽车的喇叭声,他拉着山田凉介让路,看着对方游魂一般思绪不知飘去了哪里,干脆让对方走在路的里侧。
山田凉介看了他一眼,他撇过头不与对方对视。
阿尔吉侬的门上挂着锁,原本写着菜单和新品介绍的展板上贴着休店的通知。
‘因面包师受伤,本店暂停营业。’
原本干干净净的海报被前两天的大雨冲刷后变得皱皱巴巴,但上面多出的手写字迹仍清晰可见。
‘面包很好吃,希望面包师早日康复。’
‘祝好。’
‘我家女儿天天都在问什么时候能再开门,知道面包师受伤后还折了纸鹤,希望面包师快点好起来。’
山田凉介捡起挂在展板上的那一串纸鹤,放在伊野尾慧的手上。
泡过水的小纸鹤们软啪啪的,一只挨着一只乖巧地躺在他的掌心之上,像是经历了漫长又疲惫的旅行后抵达了目的地,终是能松一口气放下心来将背负的祝福送给收信的人。彩纸的内侧似乎写了字,墨水沁了水晕出扎染般的彩色。拆开一只发现里面的祝福已经不甚清晰,却仍能从那稚嫩又模糊的笔迹中看出一片真心。
伊野尾慧把那张纸连同其他纸鹤一起装进兜里,推开了阿尔吉侬的门。
店里其实并没有什么灰尘,看来妹妹已经来打扫过了。
“坐,我去泡杯茶。”
只是山田凉介第一次来阿尔吉侬。看来病症并没有带走伊野尾慧关于建筑与美学的认知,店面虽小但设计得温馨。
“你设计的吗?”
伊野尾慧摇了摇头。当时的他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店里的一切几乎都是妹妹一手操办的,自己只是在快要竣工的时候被强行拉来提了些意见。
“这个店也有你的一份,你也得帮忙。”那时妹妹叉着腰戳着他的脸颊,让他一条一条写下修改意见。于是店里这才多了浅木色的桌椅,点餐台多了几盆多肉,窗前挂上了吊兰,灰色的墙重新刷成了米黄色。
“我刚才看了一下,面粉和酵母还有富裕的可以用,要不要看我做面包?”
在山田凉介还在犹豫的时候,伊野尾慧已经把围裙递了过来。围裙的样式看着眼熟,赫然是当年几人在当事务所的商店大使时候的同款。
“就是你想的那样,是我妹定做的,她还做了当时的那个小熊,可惜我忘记被我放在哪了。”伊野尾慧看出了他的疑惑干脆补充道,“反正只是在后厨用,别人也看不见,应该不用太担心版权问题吧。你别想着举报啊,反正你现在也不是杰尼斯了。”
有些事他没说出口。比如他还记得山田凉介坐在地上扮演小熊的样子,当时的自己忍了又忍才没有凑到前面去揉他的头发。比如他还记得那时几个人在直播里笑得多灿烂,他偷偷看旁边的人留言写了什么。比如他还记得对方把手上的熊递给自己,当时自己的内心有多喜悦。
“快系上,我们去厨房。”
他催促着,推着山田凉介进了后厨。
对于已经做了无数个面包的伊野尾慧来说,揉制一个恰到好处的面团是一件手到擒来的事,但对于新手山田凉介来说,连确认水和面的比例都很难,再加上身边人是个不算称职的老师,嘟囔了半天只蹦出一句“你按感觉来就行”。
山田凉介无奈,只得先摘掉手套,打开手机找教学视频。而就在他琢磨着“搅拌至面筋七成”是什么程度的时候,伊野尾慧已经把揉好的面团套上保鲜膜准备发酵了。
“就按感觉来就行啊。”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的老手有恃无恐,站在新手的背后手把手地进行教学,而被意外裹在怀里的山田凉介感受到耳边的呼气开始莫名有点脸红。
这样的姿势不常有,常常是伊野尾慧蜷在自己的怀里,即使有身高差的优势对方还是声称喜欢背部紧贴自己胸膛时暖暖的感觉。而此刻自己被对方从背后环绕,这种状似亲密的举动让他感觉无比怀念。
“你戳一下这个面团试试。”对方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
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揉开发酵的面团软软糯糯,戳上去的手指很快被包裹着陷入其中。面团的内里带着点温度,被紧紧包裹着时会有种莫名的安心感,抽出的时候面团裹挟着手指不放,会有碎屑黏着被一起带出。
“很舒服对吧。”凹下的洞被揉搓两下便消失了,伊野尾慧在面团的另一边戳出一个新的洞,“这种感觉还挺微妙的,有点像把手插入米堆时的感觉。”
山田凉介不懂他的意思。
“得了阿尔兹海默的感觉很奇怪,就好像自己被从这个世界抽离了。你成了一个异常的人,病症切断了你和一切的联系,因为很有可能你刚认识的人和东西下一秒就被从脑子里删除了。”
这是伊野尾慧第一次和山田凉介提起自己的病。
“我也没有办法再同时做几件事。像是做饭,你可以这边的锅子里煮着意大利面,另一个锅子用来煎牛排。我不行,最后的结果不是牛排煎到肉老到咬不动,就是面煮过头一点弹性都没有。”
最开始选择开店的方向的时候伊野尾慧是有犹豫过的。
他本人算是半个老饕,爱吃也算是爱做,所以最初的计划是开一家洋食店,这样既可以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又可以一个人静静待在厨房,远离店里的顾客。但看着家里的锅一个个烧坏,还有挑出的那些不是放多了盐就是加多了醋的蘸料,他放弃了。
一道菜一道菜地去做也不是不行,但终究太慢,他也不愿让自己的客人久等。
直到看到了那一期电视节目,而自己也喜欢上了做面包时手深深陷入面团时的感觉。
“抽出的阻力像是在挽留我,把我和面团连在一起,让我觉得像是有什么神奇的力量把我和这个世界连在一起。”
这些话说得颠三倒四意味不清,伊野尾慧有点沮丧。他已经尽可能地从脑海里搜寻合适的词来形容自己的感受。以往的他总是被夸奖擅长做食评,但那些技能似乎也随着病症退化了,只能无奈地用手指在面团上戳出一个又一个洞,直到另一只手拦住了他。
“我懂了。”他抬起头,山田凉介用手攥住了他的一根手指,“像是这样,对吗?”
面团发酵好之后的工序就很简单了,山田凉介作为旁观者,看着伊野尾慧熟悉地将面团擀至饼状,加上香肠卷成卷放入模具。在等待面团再次发酵的时候用鸡蛋白糖色拉油制作沙拉酱,再给发酵好的面团涂上蛋液。
培根和芝士是提前拿出来备好的,原本还有番茄,但在他犹豫过后放回了冰箱里。山田凉介看着他指尖捻起一撮芝士屑洒在面团上,想起曾经在节目上看到伊野尾慧笨手笨脚地拧螺丝,漂亮的指尖怎么也按不住,最后钉得歪歪扭扭被在场的嘉宾一顿嘲笑,但当时的山田凉介只觉得,伊野尾慧认真的表情真的很好看。
而如今的山田凉介依然这么觉得。
直至面团进入烤制阶段两人都没再说话,只是搬了椅子守在烤箱前,透过窗口看面团在黄色炙热的灯光下逐渐膨胀。
山田凉介拇指和食指摩挲着似乎在回味刚才的触感,眼睛却忍不住透过烤箱玻璃上反射的倒影偷,瞄伊野尾慧。对方的目光专注地盯着里面的面包,似乎毫无察觉自己正在被偷看。
他回想起两人还在一起的时候,在自己被接连的工作压得透不过气的时候,回到家里难免会对恋人进行无意识的抱怨。而对方总是嗯嗯嗯地点点头,然后拉着自己去吃饭散步或是打上一盘游戏,然后再偷偷观察自己的心情有没有好转。那时只要自己还板着脸就能听到对方绞尽脑汁想工作上的有趣见闻,或是吃到对方特意绕远路买回来的草莓点心,直到自己憋不住笑出声,对方才会夸张地表演松了口气,然后再露出自己熟悉的笑。
阿尔兹海默带走了伊野尾慧的记忆却没有带走这个人的本性,他还是那么温柔,即使对方只是曾经的同事现在的朋友。
即使在他现有的记忆中,山田凉介不曾是自己的恋人。
坐在一边的伊野尾慧偷偷咽了口口水,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不离开烤箱里面的面团。
刚才自己的胡言乱语起到作用了吗?他明白自己的意思了吗?自己是不是该多安慰几句?但是是不是应该先问问对方到底怎么了?
眼睛变焦能让他看到山田凉介此刻好像依然板着面孔,或许此刻沉默并不是最优解。但他觉得直接问出口好像有些太唐突了,一时又想不起什么更好的表达。
不对,等一下。
伊野尾慧转过头,看向山田凉介。
好像还是有的。
“那个……”
明明还是有比“你今天怎么了”更合适的话,不是吗?
“累了的话歇一下吧。想和我说什么都行,想哭的话也可以。”
伊野尾慧向山田凉介张开怀抱。
记忆中的那张脸和眼前的人重合在一起,让山田凉介一下子红了眼圈。他终是忍不住歪过头俯在伊野尾慧的肩膀上,感受着对方的手温柔地穿过他的发间轻轻摩挲,感受着对方的脸偏向他那一侧,感受着对方的鼻息喷在他的颈侧。
这怀抱炙热,温柔,一如热恋时的那些以往,让他怀念到忍不住发出由衷的喟叹。像是徒步挣扎了好久的旅人,找到了那个曾属于自己的港湾,得以放下身上沉重的行囊。
该说些什么呢?
他想说对不起,想为两人分别前的争吵道歉,为自己对他痛苦的忽视道歉。
他想说我想你,分离后的每一个日夜都在想你。
他想说我害怕,害怕两人刚刚回暖的关系在某一天在上天的作弄下又回到冰点。
他想说我爱你,那些感情从未改变,就像那枚戒指一直留在自己的无名指上。
山田凉介闭上眼,任由不争气的眼泪划过脸颊。他的手臂收紧,想把对方融进自己的身体,就像是巨龙用翅膀护住自己最珍贵的宝物,再没什么能从他的手中抢走他。
他以为他把他丢了,找了他好久好久。
还好他还是他,还好他一直没走。
当工作间中面包烤熟后的香甜气味逐渐变得浓郁起来,烤箱发出“叮”的声音结束了工作之时,两个人仍然紧紧地抱在一起。最终还是伊野尾慧拍了拍山田凉介的肩膀让他起身。看着对方眼圈红红害羞着躲避的样子,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起身递来一旁的抽纸。
“哭也哭过了,面包我们放一会儿再吃,现在要不要试试挤奶油?”
“喵。”
被一大一小两只猫用期待的眼神盯着,还没完全从感伤的情绪中脱出的山田凉介僵硬着点了点头,于是塞上裱花嘴装好了奶油的袋子被塞到了他的手里。
旋转台上放上预置的蛋糕坯,那是伊野尾慧为了练手特意囤积的材料之一,6寸的大小两个人吃刚刚好。冰箱里还有淡奶油,稍稍打发就可以用。剩余的草莓看起来也还算新鲜,不知道妹妹是什么时候买来的,被去了蒂洗干净切成小片装在盘子里。
“大胆一点,挤快一点。”伊野尾慧俯下身握住山田凉介的手,试着在蛋糕胚的侧面挤出第一个褶皱。
“真是的,一大早阴沉个脸,我还得照顾你的心情。到底谁是病人啊!”
耳边是伊野尾慧不满的碎碎念,山田凉介没发现自己脸上又挂上了笑容,只是憋笑不易,手上一个不稳裱花的尽头被挤出一大坨奶油。
“啊……失误了……”语气是山田凉介怀念的棒读,“不过没关系。”
伊野尾慧在那一坨奶油上多挤了一个圆球,又拿了巧克力笔画上细节,最后插上半个草莓,一个歪歪扭扭的小雪人赫然出现在蛋糕上。
“再来一块草莓,我记得你很喜欢草莓吧?不如多插几个?”
妹妹赶来的时候两人刚吃完蛋糕,芝士培根热狗面包则是被装在了袋子里方便她带走。红茶还剩一半足够让三个人再一人一杯,她干脆拽过把包往旁边一堆接过山田凉介递给她的茶。
“累死我了……你们叫我过来,就为了取面包?哥你手好啦?”
“差不多了。感觉过几天就能拆石膏了。”
“……哦……”
妹妹总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微妙,但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茶还烫手,她只能小口小口抿着喝,眼睛却不自觉地在两人身上瞟来瞟去。
“尝尝面包。”伊野尾慧大大方方地让她看,下巴点了点桌上的袋子。
“感觉面团有点生啊……”妹妹的眼里似乎带着揶揄。
“生就对了,山田揉的面。”
“哥你让我吃试验品?!啊……不对,山田君我不是嫌弃的意思……”
阿尔吉侬又响起了笑声,连猫都加入进来,咪咪地叫着讨要主人手里带着香味儿的好吃的。
伊野尾慧看着身边的两人,托着腮也淡淡地笑了。
—— —— —— —— —— —— —— —— ——
伊野尾慧的日记
看样子带山田去阿尔吉侬是个正确的决定。在回家的路上猫跳到他的肩膀上他也没有在意,要知道平时凉介如果敢把踩得脏兮兮的爪子扒在他的身上会被弹脑壳的。
粉丝对我的评价是心思足够细腻,说话能够妙语连珠,但此时的我似乎已经不再具备那些技能了。但好在我对他人的情感波动足够敏感,也还有一些独特的安慰人的手段。
山田凉介沮丧的样子,让我想起一些停留在遗忘边缘的事情。
阿尔吉侬刚开业的时候,为了练习做面包我常留宿在店里,困了就把椅子拼成床眯一会儿。对于那时的我来说,留在这里和回家并没有什么区别,不如说我更不想回到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即使我知道死气的源头是我自己。做面包让我能够平静下来不再乱想,也能让我有一种错觉。
“原来我还是能做一些事情啊”的错觉。
那一晚我留在店里做甜甜圈,在圆环面团放进已经接近沸腾的油锅时,油花会因为面团里的水分而蹦得到处都是,刚开始的几次我躲避不及就会在胳膊上烫出的小泡。
几次下来我就有些厌恶了,做面包本就是一种重复性极高的工作,不熟练的我又经常掌握不好将甜甜圈捞出的时间,结果就是做了不少,能摆上台面的成品却没有几个。
就在我沮丧至极的时候,我听到了哭声。
这种热闹我本不应该去看,但那哭声凄惨听起来又像个孩子。当时的时间是凌晨两点,会是谁家的小孩深夜在街上游荡呢?
我走出工作间透过窗户向外看,店门口的台阶上坐着个看起来还没有上初中的孩子,扎着马尾辫的背影一抽一抽好不可怜。忽然她转头过来,猝不及防间我们的目光对上了。
当时的我们都很尴尬,我的脸上虽然戴着口罩,但手身上全是面粉手上也沾着面糊,她的脸上挂着眼泪还有一条鼻涕。
再后来,我让她进到店里,给她泡了一杯茶。
我虽然已经不再能做一位很好的诉说者,但好在还能做一位不错的倾听者。现在小孩子的早熟到令人发指,已经开始为失恋头疼了。她喋喋不休地和我说着男友如何抛弃了她,我却开始走神。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应该为不会做的题目发愁吗?话说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开始工作了吗?
眼看着她又要哭起来,我只能问她要不要吃甜甜圈。那些‘残次品’挑挑拣拣再淋上巧克力酱应该勉强可以入口,她犹豫了片刻后点了点头。
再后来,我在她的脸上看到了惊喜和开心。沾着巧克力酱的嘴开始不断地冒出夸赞的词,离开前还表示下次要带着朋友在营业时间光临。
我在店里愣了很久很久,久到锅里的甜甜圈炸得焦黑。但心里逐渐被一种满足感所充满,就像是做出了最完美的甜甜圈。
这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开这家店是个正确的决定,也是我第一次真正感觉到自己也有能做到的事。
这次不再是错觉了。
所以感觉到难过或是害怕的时候,就来面包房吧。即使是凌晨的夜晚也会有人在准备甜甜圈。甜甜圈总归是甜蜜而又美好的。
所以在看到山田凉介那么难过的时候,我带他来了阿尔吉侬。我已经成了熟手,再也不会把甜甜圈炸煳了。
对啊,原先的打算是给山田做甜甜圈的,为什么又变成培根面包和草莓蛋糕了?
不如下次吧,下次教他做甜甜圈吧。
问题:最喜欢的水果是什么?
回答:番茄。山田的话是草莓。
(16)
“去买床吧?”
大概是因为昨天哭了一场,山田凉介清早起来头昏沉沉的,眼睛也肿得夸张。正在迷迷糊糊做早饭的时候被身后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一转身便看到还穿着睡衣的伊野尾慧正一脸困倦地靠在房间门口。手上沾了酱汁,手机又落在了客厅的茶几上,他只得打着手势问对方在说什么。
伊野尾慧一脸疑惑地歪着头,那样子显然是没看懂。山田凉介突然有些难过,干脆背过身继续煮汤。
看不懂才是正常。他在心里安慰自己。
“我说,我们出门去买床吧?”
这次声音出现在他的身边,一只拿着勺子的手出现在视线中,越过他从咕噜咕噜冒泡的锅中挖走了一块豆腐。
“唔!h!……嗷!……嗷烫!”
山田凉介匆忙拿了碗递过去,让对方好把剩在嘴里的半块豆腐吐出来。看着伊野尾慧苦着脸嘶嘶地吸气,浅浅露在外面的舌尖烫得通红,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轻咳一声背过身去盯着锅里的海带上下翻滚。
猫闻到了煎鱼的香味凑了过来,扒着山田凉介的裤脚喵喵叫着。小家伙经过这阵子投喂胖了一圈,至少伊野尾慧已经不能接受它在自己躺着的时候突然跳到自己的肚子上了。
“不行,这是我的鲭鱼!是我的!”
猫生来骄傲哪会理会两脚兽的不满,三下两下跳到料理台上伸头去舔还冒着热气的煎鱼,不出所料和主人一样被烫了个激灵。
看着面前一人一猫同步的吐舌头动作,山田凉介忍不住笑出声来,指了指装好盘的菜又指了指餐厅,示意对方赶紧把早餐端过去。
匆匆吃完早饭伊野尾慧又回到了卧室里,纠结着坐在床边挠着头发。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想去吗?我是不是应该再问一次?
‘你早上说什么来着?’
手机突然亮起,上面显示着一行字。他来了精神,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后背在屏幕亮起的同时跟着挺直。
‘我说我们去买床吧!’
‘为什么要买床?’
‘总不能让你一直睡在沙发上吧?’
之后便是一段长长的沉默。发去的消息后面标志着已读,却迟迟没有回复出现。伊野尾慧紧张地嗑着指甲,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已读。
他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想去吗?我是不是问得太突然了?
同样的问题在脑袋中滚动播放了一遍又一遍,无端的联想让他忍不住气馁到瘫回床上。
刚洗完碗正在摸鱼发消息的山田凉介愣住了。
他还记得自己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对方对自己有多么抗拒。过于疏离的眼神和动作或许还能归责于阿尔兹海默带走了两人亲密的记忆,但当对方直言询问自己怎么才会离开时,他的心凉了大半。虽然最后依赖自己的委屈表情和眼泪,利用了对方的心软得以留在这个家里,但想让对方接纳一个人何其困难。
他原以为自己永远等不到那一天了。
他想笑,他觉得自己应该笑的,毕竟此刻内心满是庆幸和喜悦,然而嘴角并不受自己控制只能颤抖着抽搐着,眼泪滚了又滚最终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水池里。他赶紧打开水龙头,用哗哗的水声盖住自己忍不住的哽咽。
‘那阿尔吉侬怎么办?不是说今天要重新开门吗?’他哆嗦着,却依然试图用最平静的口吻问出这句饱含期望的问句。
别哭,别发抖,别让他发现了。
‘翘班就好了!让我妹自己去头疼吧!这次我要挑个又贵又好又舒服的床!’
屋子里的人毫无知觉,透过水声也能听出他的语气中只有欢快和喜悦。
山田凉介抬起头。
‘好,我还知道有一家的床垫很舒服,可以一起买下来。’
这次他终于笑了起来。
出乎伊野尾慧意料的是妹妹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责备他翘班,而是迅速打了电话过来要求陪同逛街,甚至十五分钟后就把车停在了楼下。
“山田君坐后排,我的副驾可是留给我老公的。”
山田凉介从善如流,向她微微点头致谢。
“我也可以开车的……”伊野尾慧小声嘟囔,被一并赶去了后座。
原本隔在中间的儿童座椅不知何时被拆掉了,没了中间的隔阂两人却依然一人守着一边离了好远。只是有些事或许只是表象,至少妹妹每次抬头看后视镜的时候都能发现一边的人心神不宁不宁,另一边的人看似盯着窗外,却时不时偷偷扭头过去瞟那边的人。
东京的交通还是一如既往的糟糕,地图软件也是一如既往的不靠谱。看着前面望不到头的车流,伊野尾慧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长时间的塞车消耗了他大半的体力和精力,他有些后悔出门了。可是身边的山田凉介看起来心情颇好,正不断点击着手机屏幕,脸上还挂着微笑。
他不是最讨厌塞车了吗?他在给谁发消息呢?
脑子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心情也逐渐变得烦躁起来。就在他犹豫着是不是应该扯个什么话题的时候,手机被递到了他的面前。
屏幕上是与高木雄也的对话框,对方说自己接到了新的舞台剧并询问着山田凉介的现状,而山田凉介则回复了简短的祝贺和一句我们都很好。
伊野尾慧看着高木雄也最后回复的笑脸表情包,心情有些复杂。山田凉介抽回手机,握住了他的手。
从进入家具店到下订单只用了半个小时,问题出在了买床垫上。位于闹市区中心的店铺即使在上班时间也门庭若市,为了避免被认出来,买床垫的重担落在了妹妹身上。
“回来的时候记得帮我们带咖啡。”伊野尾慧挥了挥手送别妹妹。
车上剩下他们两个人,气氛有些尴尬。妹妹在离开前打开了车载音响放他们曾经的歌,欢快的抒情的,一首接着一首放着歌。出道十几年来他们的歌加一起可以放上好几个小时,只可惜大多伊野尾慧都不记得了。好在旁边还坐着山田凉介,于是每当遇到忘记了的旋律,他便看向身边的人。
“这首?”
‘banger night。那个时候ino酱染了红色头发,很好看。’
“这首呢?”
‘十周年的纪念曲,没唱过几次可惜了。’
“啊!这首我记得,是狼青年吧?”
‘嗯,当时遮脸的匿名视频还是因为ino酱的手露的馅。’
“咦?这唱的是宠物店吗?我们还唱过这么可爱的歌呢?”
‘是雄也说想选首可爱的歌来着。演唱会上ino酱穿了猫咪的玩偶服还抱着鱼玩偶。’
“所以是组合曲?”
‘嗯。有过几次组合曲。咱们两个也有的。’
“啊!那个!Napa Napa对吧?那首歌好吵的,为什么选了那首啊。”
‘歌是ino酱选的哦。’
“少来,不是因为你不想和我跳舞才选这种曲子的吗?”
看到山田凉介眼睛一亮,伊野尾慧就知道自己八成是猜对了。这时候再说自己是推理出来的就有些过于不解风情了,只得自我安慰着‘善意的谎言不算谎言’梗着脖子认了下来。
“这种事情我还是记得的。”他挠了挠头,把菌丝挠得一团乱。
山田凉介却笑了。
‘ino酱说谎。ino酱已经不记得了吧?’
“诶?”
‘ino酱一说谎就会有一些不自觉的小动作啊。’
“什么小动作?”
可惜在山田凉介即将揭秘的时候妹妹回到了车上。
“店里的人说明天会送货上门。你们在聊什么?”
‘ino酱说谎时候的小动作。’
“山田君不要说出来啊!我哥他自己肯定发现不了,这可是我和他玩鬼牌时候的制胜法宝诶!你不知道从小到大我赢他一次有多难!好不容易才发现的,不能你向着我哥就随意透露给他啊!”
妹妹把买来的饮品递过来,山田凉介见状只得摊了摊手表示遗憾。
伊野尾慧狐疑地看着两人,在确认过山田凉介不会透露给自己之后把视线转向了窗外,嘴里还不甘心地嘀咕着:“明明之前一起玩桌游的时候还是你输呢”。递给他的塑料杯里的棕色液体不是咖啡而是可可,猛地喝下喉咙被高糖度的味道齁到发痛。
看着他疑惑的眼神,妹妹摇头:“是山田君发消息让我换成可可的。这可是那家店的招牌饮品。”
始作俑者偏过头不看他,只是露出的耳朵红了大半。伊野尾慧看了看山田凉介又看了看手上的饮品,又尝了一口。
很甜,但向来不嗜甜的他却并不讨厌。
—— —— —— —— —— —— —— —— ——
伊野尾慧的日记
贵的东西不一定特别好,但好的东西一定特别贵。这句真理无论放在哪里都适用。
我发誓一开始我是想要自己付钱的,但是标价的那一串零让我真的下不去手。这真的不是智商税吗?
山田解释说这家的床垫真的特别舒服,他推荐给了好多人,也推给我过,当时的我还表示一定会买。这点我表示怀疑,一是因为我的记忆中没有这个画面,一是我觉得我根本不可能答应买这么贵的东西。
对了,过两天就是拆石膏的日子了,最近我开始思索另一件事。
等石膏拆掉,我的右手恢复自由,山田凉介就要离开了。
我从未想过适应一个人进入自己的生活竟会如此之快,快到我还没有想好挽留他的理由他就要离开了。
是的,挽留。
我翻看了之前的日记,山田凉介来的第一天,我的日记里字里行间都是拒绝,可往后翻看几页,里面的内容就渐渐变了味,后来干脆从伊野尾慧的日记变成了伊野尾慧与山田凉介的日常。
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日记不再只是记录痛苦的存在的?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把记日记当作减缓阿尔兹海默的措施的呢?
这一切的变故似乎都源于和山田凉介的朝夕相处。
而如今,当我终于接受了身边多了这样一个人,却也马上要失去挽留下的理由。
我第一次感谢疾病让我养成了记日记的习惯,让我得以脱离不牢靠的记忆,从文字记录中找寻足以当作挽留的理由的内容。
山田凉介做的早饭很好吃,准确地说是每一餐都很好吃。指甲上的月牙不见了,头发也不再是干得像草一样。
山田凉介很会收拾房间,我落在房间各个角落的东西都会被他归回原位,找不到的东西他总能精准地找到递到我面前,就是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我放东西的习惯的。
山田凉介在按摩上也有一套,洗头发时的头皮按摩也好,治疗失眠的颈部按摩也好,还有肩背按摩,大概是以前工作的时候和按摩师学的吧。
还有就是凉介也很喜欢他。缅因猫可不是和谁都可以贴贴的。顺便一提凉介胖了不少,不知道是不是山田背着我偷偷给猫开小灶了,之后得和山田说一下给猫减餐的事。
这样的理由能列出很多。
虽说细想一下好像作为利益享受者的我提出这些理由有些站不住脚,但我有种直觉,他会愿意留下来的。希望这不是我的一厢情愿。
或许我们不应该买这个床和床垫,准确地说我们不应该只买床和床垫——或许我们可以搬去更宽敞,更适合两个人住的地方。
我决定明天和山田商量一下,反正他有钱。
问题:我搬来这里的日期是哪一天。
回答:不记得了。不过没关系,我相信很快又要搬家了,而且不再是一个人,山田会帮我记住搬家日期的。
(17)
山田凉介办事效率之高令人咋舌,在伊野尾慧提出想要换个大点的地方住的第二天,整理好的房源资料便被放在了茶几上。
“真是迫不及待哦山田君。”被拉来帮忙参考的妹妹皮笑肉不笑地翻看着桌上厚厚的一摞文件。
伊野尾慧随便抽出一张,上面不仅有地理位置房间面积房间平面图等基础信息,旁边还写着一些备注,看样子红笔是优点蓝笔是缺点。
公寓统一管理,治安较好。这是优点。
步行五十米有物资丰富的超市,很方便。这也是优点。
公寓不允许饲养动物。蓝笔,是缺点。
公寓门口有三棵樱花树。这原本是用红笔写的,但又被人用蓝笔圈了好几圈。
“樱花树怎么了?”
‘你的花粉症很严重。’
“我……”伊野尾慧刚想狡辩他才没有,山田凉介却快他一步打开了手机播放录音。
“……不行了,感觉要被自己的鼻水溺死了,但是好累,好麻烦,就这样吧,不管了就这么睡吧……”
“好了好了好了你不要再放了,这一户排除。”
不知道其他人听自己的声音会有什么感觉,至少此刻的伊野尾慧听着广播里的自己口齿不清地抱怨自己的花粉症,羞耻心爆炸到让他瞬间红透了脸,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
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旁观了一切的妹妹暗自翻了个白眼。
经过一个上午的挑挑拣拣,两人终于敲定了一套面积不算大的公寓。
原本伊野尾慧看着单子上的租金还在犹豫,山田凉介悄悄戳了戳他给他看了自己的账户余额。
“果然有钱就是好啊。”
“……哥你不要把山田君说得像冤大头一样。”
没了用处的资料被归类到可回收垃圾里,除了刻意留下的几张被团成球扔给猫当简易玩具。
“来!凉介过来。”
原本踢着纸团疯跑的猫在听到名字被呼唤的时刻哒哒哒地跑了过来,它已经是一只大猫了,至少伊野尾慧一只手已经不能把它拎起来了。
“喵!”
长大的猫还是像小时候一样喜欢扒主人的裤脚,似乎完全意识不到自己支起上身已经几乎能扒到主人的裤腰。它以为是到了用餐时间,或是有猫条等零食等着他,然而伊野尾慧只是把它举起来,用鼻尖去蹭它的肚皮。
温柔的巨人毫不在意地打了个哈欠任主人为所欲为,坐在另一边的另一个凉介就有些不爽了。
他还记得两人曾经情到深处时,对方会揽住他的腰,用鼻子蹭他的腰窝,蹭到他痒到笑着躲避,一低头就看到对方脸上的坏笑。那明明只是不久之前,他却觉得记忆已经模糊到似乎是过了几个世纪。
他脸上的失落怎么都盖不住,伊野尾慧抱着猫看着他若有所思,妹妹则是在旁边翻出了本日第二个白眼。
和猫吃醋丢不丢人。
“今天要出门吗?”
‘退租。’
伊野尾慧的东西不多,很快就搬进了新房子,山田凉介则花了更多时间去整理他原先房子里的遗留物。阳台上的花草在他离开这么久之后居然还顽强地坚挺着,那么不如这次把这些幸存者一并带走;一些不便携带的家具被他一点一点送了人;贵重的装饰品用泡泡纸包好封进木箱;电脑和游戏机小心翼翼地裹上了减震泡沫板。
他看着变得空荡荡的房间有些伤感——这意味着两人在这里存在的证据被彻底抹去了,那些美好的时光被仅存在他一个人的记忆之中。
但在短暂的沮丧之后而来的是无限的憧憬和希望,因为他再不会回到这里独自面对空无一人的漆黑房间,也再不会在深夜喝着酒睹物思人。
他们要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山田凉介正式搬来同居的那天伊野尾慧没有跟着去帮忙,反而一个人躲在阿尔吉侬的操作间里。只是以往在做面包时都会保持平静的心此刻却乱得不行,那些铭记于心的步骤却接连出现差错。
山田凉介让他不要操心,自己都会安排好,但伊野尾慧还是忍不住担心,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期待。
等到他回家的时候房间里会是什么样子呢?
“哥?面包好了吗?”
妹妹一进门就看到伊野尾慧神游一般愣在原地,原本应该端到橱窗上的面包还是一团湿乎乎的面团。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糊味儿,烤炉里取出的面包表面焦黑,看样子面包师不只是在放进烤箱前忘记刷蛋液,烤制时间也多算了一个小时。
看不得自家哥哥自责地抿紧嘴唇,妹妹叹了口气。她拍了拍伊野尾慧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真的担心不如回去看看?自家的店提前关门也没关系的。”
新房子用的是密码锁,伊野尾慧站在门口盯着锁上的键盘好久也按不下一个键。
糟糕,密码是什么来着。
他也说不出这突如其来的遗忘是因为过度的紧张还是病发,毕竟他觉得自己近期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忘记什么特定的事情了。他犹豫着从兜里掏出手机却怎么也按不下那个号码,隔着房门他能听到屋子里有叮叮当当的声响,还有人走来走去的声音,偶尔声音会变大,这意味着那个人此刻就在玄关,自己敲敲门对方就能听见。
要敲门吗?还是发个消息说一下?发消息的话正在忙的山田凉介会不会看不到?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又忘了呢?
他以为自己已经好了,他都快忘了自己会忘记了,然而现实再一次给了他一巴掌,把“自己连家的密码都会不记得”这个事实赤裸而又挑衅地摆在他的眼前。
糟糕,眼泪要掉出来了,今天明明应该是个开心日子的。
然而比三十好几的人还掉眼泪更让他感觉丢人的是偏偏门在这个时候打开了,拎着垃圾袋的山田凉介一脸诧异地看着眼前的人。他穿着白色的背心,上面被抹上了东一块西一块的颜料,鸭舌帽反扣着,黑色的帽子上面落满了木屑渣。
伊野尾慧也是第一次见到对方如此狼狈的样子,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的他瞪大了眼。
山田凉介没有问他怎么这么早就来了,面面相觑的时间也只有三秒钟,随后伊野尾慧便被对方温暖的手拽进了屋子。趁着山田凉介回屋找白板的时间他胡乱地把脸上的丢人证据抹掉,然后帮忙把掉出来的垃圾捡回垃圾袋里。
房间已经与他最初来看房的时候大不相同。沙发套了新买了浅色的沙发罩,只是为了打扫卫生上面还套了塑料袋;新买的地板还没铺,暂时卷起来靠在墙角;从自己家拿来的几个靠垫和毯子整齐地摆在沙发上;电视买了超大屏幕的款,电视柜上摆着游戏机和一排游戏卡带。
他的视线转向阳台,那里玻璃门大开着,有风吹起窗帘,伊野尾慧隐约看到阳台上除了有自己的花草还有不知从哪买来的大盆栽,还有小桌子和一把木质的摇椅。
等一下?那个沙发后面的墙上,那一排木板……难道是……猫爬架吗?
“……房东应该不会同意你在墙上打洞吧……”
许久之后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摸着墙上已经装好了的木板转头看向山田凉介。
‘我把这里买下来了。’
……诶?
‘我觉得这里挺好的,房间不大也没关系,这里离地铁很近,离商业街很近,离阿尔吉侬也很近。出行足够方便了。’
‘就当作是暂时落脚的地方也不错不是吗?’
山田凉介没敢看他,似乎对自己私自做了决定感觉有点抱歉。接二连三的字被写在白板上,很快白板被写得满满当当,最后几个字只能可怜巴巴地挤在一起。
伊野尾慧没有说话。
他抚摸着墙上那些高低错落的木板,那些木板被仔细地刨光涂蜡,上了漂亮的木漆后在阳光下点点反光。木板间的距离似乎也经过了计算,刚好够猫一个跃身从一块跳上另一块。有的木板间搭了绳网,有的木板上打了猫洞,有的则是缠上一圈又一圈的麻绳让猫用来磨指甲。
他往前走了两步抓住山田凉介的手细细端详着,用指甲夹住对方指甲边缘扎着的细小木刺轻轻拔掉。
山田凉介似乎有点紧张,身体僵硬任他抓着手一动不动。伊野尾慧看着他瞟瞟自己又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心里觉得好笑。
“挺好的,凉介应该也很喜欢”"
这是真心话,真心到说话的时候脸上会露出笑容。
山田凉介也笑了起来,拉着伊野尾慧坐在沙发上。来不及擦干净的白板被扔到了一边,他打着手势示意自己去厨房拿喝的。
而被留在客厅的伊野尾慧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直至他消失在转角。他踢了踢地板上的木屑,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木漆的香味。他闭上眼,想象着自己和山田凉介一人占据着沙发的一角,猫在爬架上跑来跑去发出哒哒的声音,最后越过他们的头顶落在茶几上。
他会盖着毯子刷手机,山田凉介会玩着什么新买的游戏,猫趴在他们两人谁的肚皮上打着呼噜。
这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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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野尾慧的日记
搬家和搬家后收拾东西,很明显后者要更累一些。毕竟前者只需要打包和联系搬家公司,而后者则需要亲力亲为。几个小时下来真的是累到胳膊都抬不起来,瘫在沙发上让山田帮忙按摩了好久。
收拾东西的过程其实有些无聊,毕竟山田只是闷头做事什么话都不说。但是从这次搬家来看我们还是挺有默契的,似乎不需要太多的语言交流他就能明白我心中所想,比如花瓶要摆在餐桌上还是电视柜上,比如客厅的落地灯放在沙发的左边还是右边,比如橱柜的第几层放碗第几层放盘子。
当然橱柜最后还是山田自己收拾的,毕竟那里是他的地盘,要按他顺手的来放。
当然中间也不乏一些小插曲。
比如凉介一直在捣乱,明明给他做了猫爬架它偏偏喜欢往纸箱里跳,要不就是在我搬东西的时候在我脚边绕来绕去,最后被山田揪着后颈扔进了卫生间。再比如我只搬了两个箱子就被山田赶到了一边休息,大概是因为我的胳膊刚拆了绷带不久,怕一个不留神又得去医院吧。
在山田站在椅子上踮脚擦收纳柜最上面一层的时候,大概是我看热闹的样子过于明目张胆,也可能是我当时的表情过于幸灾乐祸,被他狠狠瞪了一眼,还在他下来之后被拍了屁股。
好吧我承认笑话人家的身高是我的不对,但打屁股就太过分了吧!
所以之后到晚饭前的一个半小时我都尽量板着脸,即使需要说话也尽量用冷冰冰的语气。这样小孩子气有点丢人,但我有种预感——即使我的演技浮夸语气僵硬,山田也绝对是吃这套的。
果然,晚餐时的饭桌上出现了特制的意大利面。山田说只有知念吃过这个,还说之前我求过他好几次他都没给我做。我怀疑他就是趁着我很多事都不记得了故意给我灌输一些错误的记忆,开玩笑我怎么可能求他做饭给我吃。
不过看在意大利面确实美味,后面还配了我喜欢的点心的份上我决定原谅他了。当然不能表现得那么明显,再装一装没准明天的早饭也会出现一些平时见不到的好料。
写下这段的时候我差点笑出声,为自己的幼稚和对方的配合感到既羞耻又好笑。我也才发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与别人开玩笑了。
妹妹最近也说我的气色好了很多,至少不再像是个游荡的孤魂一样面目呆滞了。
那是当然,如果有电子秤的话没准会发现我又胖了两斤。
我和山田凉介的卧室门对着门,在回到彼此的卧室前,我们会向对方道一句晚安。在午夜醒来时,对面的门缝还有光透过来。睡不着的时候敲敲对面的门,就会有人来做一顿宵夜或是陪着我窝在沙发上看一部老电影。而第二天醒来,我们则再度向对方道一句早安。
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感受到家的温暖,也是第一次如此感谢一个人的存在。
写着写着我怎么又想哭了,明明今天已经吃过药了。
哦对了,今天吃药的时候似乎也没那么难受了,不知道是因为已经度过了对药物的排斥期,还是因为身边坐着令我安心的人。
感谢山田凉介,他愿意在我的身边。我甚至有一种冲动,想把这句话当面说给他听。
但是山田现在正在他的房间打游戏,好像是又输了比赛,刚才听到了他生气捶桌子的声音,所以还是改日再说吧。
如果我还记得的话。
问题:山田一共买了几张黑胶?
回答:没注意过,但最常听的钢琴黑胶只有两张。
(18)
或许是厌烦了一个人在家里,原本白天会待在家里打游戏的山田凉介现在也会跟着一起去阿尔吉侬帮忙。很快伊野尾慧就发现对方真的有烹饪方面的天赋,明明不久前还是个连面团都揉不好奶油都挤不匀的新手,几次尝试之后很快徒弟就超过了师傅。
他臭着脸听着妹妹一个劲儿地夸赞山田凉介新做的点心,心里嘀咕着这个人怎么这么全能。然而下一秒新出炉的舒芙蕾便和咖啡一起放在了他的面前,厨师也是侍者偷偷向他眨了眨眼睛表示仅此一个。
“山田你就惯着我哥吧。”
“山田是你叫的吗?要用敬语。”伊野尾慧敲了敲妹妹的头顶,盯着对方愤怒的目光把最后半个点心塞进嘴里。
全能……好像也不错?
请团员来设计新的菜单和宣传单也是山田凉介的主意,当他提出来的时候,伊野尾慧为此纠结了很久。
当初不告而别的愧疚感一直是压在他心里的一块石头,当时的他太年轻也太慌张,病历上的字灼了他的眼蒙了他的心搅得他脑子一片混乱,于是选择了最糟糕离开的方式。如今的他不知道再见面时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那些他愧对的人,也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口吻去说出那句“好久不见”。
他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山田凉介那样用微笑与他再会的,不如说山田凉介那样才是令人意想不到的反应。
‘我会和他们提前说明的,别害怕。’山田凉介握住他的手,见对方没有挣扎便继续在白板上写道,‘总要迈出这一步的。’
黑色的字落在白板上也刻在伊野尾慧的心上,让他忍不住鼻子一酸。
在搬家之后他其实想通了很多。自己在逐步从泥潭中挣脱,生活逐渐又踏上了正轨,是时候与过去告别去迎接新的人生了。那些被自己狠心抛弃却始终无法释怀的,也是时候寻回来了。
而且自己不是一个人了,不需要再独自面对了。
握着自己的手干燥又温暖,看着山田凉介鼓励的目光,他点了点头。
于是,今天的阿尔吉侬挂上了暂停营业的小牌子。
等待的过程中伊野尾慧一直焦躁不安地搓着手,山田凉介见状干脆拿了熊玩偶给他。只可惜作用不大,玩偶的爪子被左右揉搓,对方看向时钟的频率也并没有降低。
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犹豫着来到门口。
“这里!”
看到来人推门而入,伊野尾慧向他招了招手。
“……所以说干嘛找我?设计宣传单这种事应该找八乙女君吧?”高木雄也选了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故作自然地抱怨着。
高木雄也不是没有后悔过的。
团里关系最好的朋友突然断了音讯,电话变成了空号,据说家里也人去楼空,他像是被抛弃了一般留在原地,甚至在怀疑这么久的友谊是不是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直到他收到山田凉介发来的消息。
他自认不是个爱哭的人,除去工作需要他很少流泪。但那天他却忍不住抱着手机掩面痛哭,后悔着最后一次见到伊野尾慧的时候为什么不多问一句。
对方向自己挥手的背影逐渐远去,自己却什么话都没有说,眼睁睁看着他最终消失在街角,在记忆中淡去。
“好了好了,先来喝咖啡,这可是山田冲的哦,他最近在练习拉花呢。”伊野尾慧把咖啡杯放在桌面上。
“……看起来还不错。”
称呼还是山田吗?他已经忘了自己和山田是恋人的事了吗?高木雄也在心里叹了口气。
“所以说?怎么想到找我了?”
坐在对面的伊野尾慧垂着头没有看他。
“高木你知道我忘记了很多东西吧,山田在联系你的时候应该已经和你说明过了。”他托着腮,手里拿着勺子把咖啡上的爱心搅成一团,“其实啊,我已经不记得光他之前画过什么了。”
最初山田凉介提出的其实是八乙女光。他说八乙女光是他们团里的设计师,团员们的卡通形象也是他设计的。
伊野尾慧呆呆地看着屏幕上那个穿着灰色外套戴着写着‘学’字帽子的卡通小人,却觉得那么陌生。他脑海中对它唯一的印象是有那么一个身影,站在白色的展板前画下了三个卡通小人,然后和另一个人一起推着他去前面签名。可无论是那个背对着他的人,还是站在一旁笑着看着他们的人,抑或是画得满满当当的展板,都是模糊一片。
阿尔兹海默给伊野尾慧的记忆都蒙上了一层纱,他依然能记得一些零星片段,却永远无法像擦去镜子上的雾气一般让那些模糊的画面重新恢复到原先清晰的模样。
他不记得了。
“但我记得高木你画过一只狗。”
放下勺子的时候奶泡已经溶解消散,浅咖的液体依然冒着热气,他就着杯沿抿了一口。
“我不记得那是在什么时候了,那时团里有几个人?八个人还是九个?抱歉我已经忘了那个团员的名字了。”
“我记得那只线条狗,我记得当时有人说那是狐狸,还有人说那是猫。但是高木你坚持说那是狗,还差点生了气。”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的自己是怎么想的了,但它一直都在我的记忆中,直到现在还能记得清清楚楚。”
放下杯子他静静看着坐在对面已经红了眼眶的人。
“我是不是没有说过那只狗挺可爱的?现在补充一下应该还不算迟吧。”
他已经逐渐学会不再为了不断地失去而难过,就像加入牛奶就足以冲淡黑咖啡的苦涩一样,不断创造的新的回忆也足以弥补记忆消失的痛楚。
而那些得以幸存的记忆则更为珍贵,是他混沌的记忆之中漂泊的孤舟。他们是巨浪中的灯塔,是沙漠中的绿洲,是黑暗中最闪耀的星,不断提醒着自己曾有那么美好的时光,自己是被爱着的。
他们是伊野尾慧最为珍贵的存在。
山田凉介走过来把新出炉的蛋糕放在两人中间,又顺手将桌上的抽纸推给高木雄也。
‘这次拜托你啦,大画家高木。’随着蛋糕递过来的纸条上这样写道。
高木雄也没有接过抽纸,也没有说话。
对面的伊野尾慧依然笑盈盈地看着他,旁边的山田凉介则是小心翼翼地试图把蛋糕平均分成三份。他拿起咖啡杯抿了一口,豆子用的是上等的豆子,回荡在口腔的不只有想象中的酸和苦,还有浓郁的醇香和意料外的回甘。
他看着垫在白色马克杯下的小托盘上,正印着他数年前画的那只‘高木狗’。
绑在心上的那根绳忽地断掉了,那种在收到山田凉介的消息时涌入胸腔的窒息感消失了,那些面孔重新生动起来,记忆重新鲜活起来。
那个背影回来了,就好像他从来都没有走远。
“好啊。”他抱着手臂看向两人,“但是找我约稿可是很贵的。”
“没问题,反正山田有钱。话说你这头发也太长了吧?不如让我们的Tony山田老师为你免费设计个发型当作稿费?”
“也就你敢让他瞎剪吧!”
“啊?他给我剪过头发吗?不记得了诶~”
“……演技真差啊伊野尾君。”
高木雄也告辞的时候两人没有起身送他,只是递给他打包好的点心说是让他当试吃员。他最近在出演新的舞台剧需要严格控制饮食,伊野尾慧便准备了相对健康的贝果和碱水包,并再三表示得了空两个人一定会去看,到时候请务必给他们留出最好的位置。
高木雄也接过沉甸甸的纸袋,看向依然温柔的友人们。
他似乎很久没有再认真看过两人的脸了,以前总是在一起活动便没有在意过这些有的没的,团活减少后他也只是反正过不久就会又见面,自己本就不是个感性的人,总想着反正还有假期,抑或是大不了工作结束一起去喝个酒。
直到两人都离开,偶然间翻到手机上存的几人的合照,他发现自己竟有些想不起两人的脸。
他们一直都是这样笑的吗?他们有过胡子拉碴的模样吗?哭的时候是不是也很糗?他们喝醉时是什么样子来着?睡着时会张着嘴吗?
那些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什么时候从记忆中淡去了?
高木雄也这才发现那些画面,那些平凡的日常的回忆是多么可贵,自己直到失去才知道珍惜。
好在还有重逢的机会,好在病症和伤残没有夺走两个人的笑容。
这是多么令人感到庆幸和欣慰的事情啊。
“伊野尾君。”
“嗯?”
“下次再一起骑摩托车吧。”
伊野尾慧愣了一下,随后微笑着点了点头。
高木雄也知道那短暂的停顿意味着什么——那些关于两人驾驶摩托车奔驰在海边高速公路上的记忆已经被阿尔兹海默从友人的脑海中永远抹去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记忆若是消失了,那就再创造好了。
记忆若是不断地消失,那就不断地再创造好了。
他走出阿尔吉侬,凉爽的秋风拂过他的脸颊让他精神一振。店门在他的面前关上,透过玻璃窗他看到两人在向自己挥手,他向两人随手挥了挥便大步离开。
这次留下背影的是他,却不会有任何遗憾被留下了。
这样挺好的,真的挺好的。他想。
在桌子下面他看不到的地方,那两个人的手一定是紧紧牵在一起的。
—— —— —— —— —— —— —— —— ——
伊野尾慧的日记
我以前是怎么称呼高木雄也来着?是叫他高木吗?还是叫雄也?
算了就叫他高木吧,总归他不会跟一个病人计较。
在准备设计新招牌的时候,我向山田询问了高木狗的事情。我的记忆中是高木在团综的时候画了那个东西,故事的起因却怎么都想不起来。
我问山田:那个是狗吧?不是猫或者狐狸吧?山田说那个是狗啦,我说是狐狸的话雄也会生气的。他还说如果他要是知道我还记得高木狗肯定会很高兴的。
他虽然没有抬头,但按向屏幕的手打字打得飞快,我能感觉出来他心情不错,真不知道他在开心个什么劲儿。
和高木的对话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生分,这种明明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却还能像老朋友一样聊天的感觉,虽然微妙但意外地还不错。高木虽然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凶巴巴的,但是人真的很温柔。我对他的记忆剩得不多,好像我们相识中很长一段时间都属于互相之间不怎么交流的状态,对此一直曾对外界处于冷漠态度的我有一定的责任。不过我记得我们曾一起出游,虽然已经不记得细节了,但回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开心,山田还说在出去玩的时候我冷了高木会买衣服给我。
居然不是把自己的衣服借给我而是直接买一件新的吗……真不知道说他体贴好还是对自己的东西很看重好。
不过话说回来,当时山田的表情看起来酸酸的,真有趣。
虽然高木竭尽全力隐藏,但我还是能从他的表情中看出一丝愧疚感,或许是现在的我要比从前更加敏感了吧。
这样可不行啊高木,不是在演舞台剧吗?该隐藏的要隐藏好呀。
我已经不会像曾经那样把别人的愧疚完全归责于我自己生病,医生和山田都说要避免这种精神的内耗,所以我不会再去深究那一闪而过的表情后深埋的是怎样的想法,所以我们聊天的过程轻松又愉快,再没有谁为谁亏欠谁为谁难过,我们都好好地坐在这里,向着对方微笑。
我想为当下而活,我想为未来而活,我想为自己而活。
不对,现在还要再加上一个山田。
高木临走前与我相约再一起骑机车,我得问问妹妹我的那些证件都被收到哪里了,还得看看到哪里去租车,我是不是还有个头盔来着?
骑机车呀……
好期待啊。
问:高木雄也的简笔画画的是什么?
答:这么巧,上次留下的问题居然是这个?是狗。我记得的。
(19)
“明天我要和老公过二人世界了,要不干脆阿尔吉侬歇业一天,你俩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妹妹干脆地发了消息过来,留下面面相觑的两人思考圣诞节要怎么过。他们一家送两人的礼物被装在同一个盒子里放在了门口,贺卡上美其名曰“反正你们也住在一起正好省下一个盒子”。
第二天难得是个节日窗外却是灰蒙蒙的阴天,以至于两人即使前一天晚上忘记拉窗帘也没有被阳光打扰到好眠。
“叮!”手机传来提示音,被子团一号不情不愿地扭了扭,最后还是伸出一只手把手机抓进被窝。
‘该起床了,出去走走吧。(笑)’
伊野尾慧看着后面那个笑脸的表情撇了撇嘴。
‘可是外面好冷,我不想动。’
‘就当是陪我吧,想出门去炫耀一下新围巾。(撇嘴)’回信来得很迅速,这次后面跟着的是一个委屈的表情。
这有什么可炫耀的?
伊野尾慧噗地笑出声来。他从被窝里探出头,翻过身戳了戳那个躺在自己身边的被子团二号,而对方则是扭动了两下当作回应。
从起床到出门两人花费了大量的时间,总的来说就是互相催着企图赖床的对方。人在冬日总会变得懒懒的,再加上是阴天,难免会想要卷着被子再来一个回笼觉,最后还是妹妹发来问两人今日打算的信息,两个人才磨磨唧唧地爬起来洗漱。
“先去医院然后再一起去吃东西,还有别的想去的地方吗?”
山田凉介摇头,他并不在意节日也不在意去哪,他在意的只是同行人。
几天前就约好了医生,还是像之前一样卡着点赶到。只不过这次山田凉介凑巧也到了复诊的时间,在几次确认伊野尾慧可以不需要陪同之后,两人在医院的门口作别,走向不同的医技楼。
“恢复得不错,请继续保持。”
同样的话从不同的医生嘴里说了出来,只是一个接下来是一句“先前开的药里面有一种可以停用了”,另一个接下来是关于护理嗓子的一连串医嘱。
“怎么样?”
‘医生说恢复得还不错,你呢?’
“好巧。”
两人短暂地碰头分享了病历上写着的好消息,便又匆匆兵分两路:一个负责排队去取药,另一个表示想去住院处前的小花园随便走走。
原以为早上是阴天不久后便会下雪,没想到几个小时之后反而出了太阳。伊野尾慧缩着脖子紧了紧围巾,哈出的白气从围巾的缝隙里透出来。
或许是因为天气太冷,小花园里没什么人,仅有的几个老人裹得严严实实,靠在一起享受冬日的自然热源洒在脸上的那种舒适感。伊野尾慧干脆也找了个空着的长椅懒懒地靠着,腿伸得直直的。他闭上眼,阳光并不强烈,却足以透过眼皮扫去眼前的黑暗。恍然间他感到长椅的另一端似乎一沉,有人坐在了他的旁边,他也懒得取关,继续享受着冬日的宁静。
“爷爷!你怎么又乱跑!”
他睁开眼,远方跑来一个少年,在老人面前站定后大口喘着粗气,仔细看看额头上都渗了汗。
老人面带犹豫思索要不要牵住少年伸来的手,上下打量着对方,似乎想要从记忆深处找出眼前人的相关信息。少年面带无奈,小声嘀咕着“昨天才见过面你就又忘啦”,却仍然好脾气地扶着老人缓缓往回走。
老人任他牵着,自由的那只手从口袋颤颤巍巍地掏出一个本子。
“您又写诗啦!这次写的什么呀?”
看着两人渐渐远去,伊野尾慧靠着椅背的身体逐渐放松,在快要睡着的下一秒听到了山田凉介喊自己名字的声音。
关于圣诞节应该吃什么两人这几天一直没办法达成一致,打电话问了几家店不是爆满没有座位就是干脆没有开门,思索再三两人干脆一路开车去了山田凉介曾经最爱去的烤肉店。
进门后的伊野尾慧左右张望,店面不大但干净整齐,装修也颇具品味。据说这里他也来过一次,但看着招牌上菜名后面的那一串数字他怎么看都不觉得这里是自己会来的地方,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找到这么隐蔽的好店的。
山田凉介点了点头算是和老板娘打过招呼,对方笑着说了句“还是老样子吧”便回了后厨准备菜品。然而山田凉介刚刚转过头,便对上了伊野尾慧不赞同的目光。
“医生说你的嗓子最好吃点清淡的东西。”
‘放心,我会嘱咐老板少放调料的。’
山田凉介心情颇好地打着字。伊野尾慧离开后他一直用足够多的工作麻痹自己,再加上后来遇上事故,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时间一晃匆匆过去几年,这家店也翻新成了与自己记忆中不同的样子。但他和老板老板娘三人的合影还挂在原先的位置,老板娘还记得自己最喜欢点的那几样菜,时间似乎走了又似乎没走,对他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菜上得很快,烤肉在小烤盘子上滋滋冒油,即使刻意减少了调料仍有一股香味直直扑鼻而来。山田凉介动作麻利地把烤肉弄成小块,不同的部位沾好不同的酱汁一块一块放在伊野尾慧的盘子里。
“动作很熟练啊山田桑。”
山田凉介白了一眼得了便宜又卖乖的某人,继续熟练地给烤肉翻面。
“我记得好像以前高木会帮我烤……唔!好烫!”
话还没说完一块浸满汁水的烤肉塞进了他嘴里,对上对面人那个充满醋意的危险眼神,伊野尾慧嚼了嚼嘴里的烤肉决定暂时闭嘴。
再说下去估计下次塞进来的就是葱段或者青椒了。
对于两人的到来老板娘高兴得合不拢嘴,特意送了温好的酒过来。只可惜即使山田凉介表示自己只喝一杯仍被伊野尾慧移到了离他最远的一边。
‘明明每次喝醉耍酒疯的都是ino酱。(哭)’
“不可能,反正我不记得了。”赖皮的某人干脆直接一杯下肚。
最后还是看在老板娘帮忙求情的分上才把杯子递了回来,没想到某人出尔反尔,一杯之后又有了第二杯第三杯和第四杯。伊野尾慧笑骂他不守信用,山田凉介硬着脸皮装傻。
“他高兴嘛,多喝一次也没关系的。”
老板娘笑着递上新的烤串和寿司,可伊野尾慧却看到她在转身的时候用手抹了把眼睛。
挂在墙上的钟表滴滴答答,不远的电视机正播放着节日特别节目,还是小豆丁的后辈们正跟着音乐跳着舞。这歌曲听起来有些耳熟,伊野尾慧看向山田凉介,对方轻轻点了点头。
是我们的歌。
伊野尾慧饶有兴趣地托腮看着,还不能算是正统偶像的小孩们看起来在舞台上闪闪发光,镶满亮片和羽毛的衣服看着格外眼熟。一曲完毕后是短暂的采访时间,满头大汗的少年看着还是上小学的年纪,主持人们弯下身把话筒递到最前面的那个面前。
“最憧憬的前辈?是山田凉介,我是因为他才摆脱妈妈提交申请的。”刚跳完舞的少年说话还有些气息不稳,但是脸上的笑容灿烂又真诚,毫不掩盖自己对前辈的憧憬。
节目名字一改再改却还是老节目,主持人倒是伊野尾慧没有印象的新面孔。他记得当初还年少的他们也上过这个节目,那时的主持人也曾这样问过站在他们最前面的山田凉介。
“不觉得遗憾吗?”
山田凉介歪了歪头看向伊野尾慧,似乎在揣摩这话的意思。
“离开了舞台遗憾吗?”
手机不知何时没电了,山田凉介戳了几下屏幕仍是黑屏,干脆抽了张餐巾纸用店里配着用来点菜的笔写了起来。
‘属于我的时代已经结束了。那个闪闪发亮的山田凉介已经不在了。’
或是因为喝了酒,他的脸有点红,写在纸上的字也歪歪扭扭。他看着伊野尾慧微笑,在发现对方一直盯着自己又有些无措地低下头去。
无论多少次,无论过了多久,面对爱恋之人温柔的安抚眼神,自己还是会害羞啊。
‘偶像山田凉介已成过去,留在这里的是游戏玩家山田凉介,阿尔吉侬的面包师山田凉介,伊野尾慧的私人护工山田凉介。’
曾经尽力过,曾经闪耀过。何况如今最珍贵的就在我的身边。
‘只是重新开始新的生活罢了。我已经不遗憾了。’
山田凉介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伊野尾慧把进屋时脱掉的外套搭在了他的身上。电视仍播着自己后辈们的娱乐节目,唱着一些他记得或不记得的歌,转头看着睡着时仍带着笑容的人,伊野尾慧想着他刚才说的话。
老板娘来收拾残局,伊野尾慧向她鞠躬道歉。
“抱歉,山田喝醉了,看样子得在这里睡上一会儿了。”
“没事没事,如果知道你们要来今天我们就不接待别的客人了。”
老板娘摆了摆手,将热茶放在伊野尾慧的面前。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但始终没能再开口,收拾好盘碗便默默走开了,临走前帮他们关上了其他的灯。
“这样挺好,这样挺好。”
伊野尾慧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似乎听到了带着颤音的喃喃声。
山田凉介睡得很熟,伊野尾慧犹豫着该叫他醒还是让他换个地方平躺一会儿。他的手抚上山田凉介的脸颊,把那些垂下来扰人清梦的发丝拨开。而感知到了的山田凉介轻哼出声又蹭了蹭他,动作熟练到似乎已经做过无数次一样。
伊野尾慧猛地收回手,看着自己的指尖。
咚咚。咚咚。
心跳得很快,一种异样的情感牵动着躁动。窗外不知何时下了雪,他看着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心又忽然平静了下来。
“我好像……也不觉得遗憾了……”
他像是在对着空气说话,又好像只是说给自己。
“……唔。”
山田凉介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两个椅子拼起来的简易床上,墙上的挂钟显示时间已经到了后半夜。很久没喝酒的身体在一次性摄入超于常量的酒精后就会引发宿醉的头痛,他捏了捏连着后脑勺的脖颈。
旁边的桌上放着一杯水,喝进嘴里发现有淡淡的甜味,将身体上的疲惫扫轻了一些。
店里的灯只留了一盏,像聚光灯一样打在不远处趴在小桌上睡着了的伊野尾慧身上。对方身上盖着印着店铺名字的小毯子,身体随着呼吸起伏看起来睡得正香。山田凉介起身,原本盖在他身上的大衣掉在了地上,捡起来的时候指尖摸到衣服的口袋里藏着什么东西,掏出来是一张圣诞贺卡。
‘以此庆祝我们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圣诞节。圣诞快乐。’
……
哪是第一个啊,笨蛋。
圣诞贺卡上似乎喷了香水,凑近后有一股清冷的香味,山田凉介认出那是伊野尾慧曾经最喜欢的香水味。
他闭上眼,轻轻一个吻落在卡片上。
—— —— —— —— —— —— —— —— ——
伊野尾慧的日记
回顾我这走了还不到一半的人生,似乎满是遗憾。
年少时的不得志,意气风发时的突然坠落,被病症打败的身体和被孤独淹没的心。生活变成了一池浅浅的浑水,我是在其中苟延残喘的鱼,绝望地看着池水逐渐枯竭,无能地计算着自己的死期。
直到山田凉介敲响了门,硬生生地挤了进来。
那是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像是一道光照下来,一捧清泉洒在脸上,一双手将自己扶起,那么温柔。
大部分的时候这种感觉其实不算强烈,但当我们彼此靠近之时,我指的并不是贴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那样近,只是他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的时候,只是我感知到他的存在的时候,我就能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情感。
我的人生之路就这样多了一个陪同者。就像久置阳光之下就会眷恋温暖一样,渐渐地,我的目光追逐着他,我的手会不由自主地伸向他,我的每个决定都有他的参与。我开始期待每一新的一天,期待阳光,期待窗台上的小麻雀,期待猫在我胸口踩来踩去;期待山田做的早饭,期待山田买回的咖啡,期待山田带来的新装饰品;期待两人一起在阿尔吉侬做面包,期待两人一起打最新买来的游戏,期待两人在沙发上看团员们的采访。
濒死的我好像,又活过来了。
是的,我发现了。我爱上山田凉介了。
命运真是个神奇的东西,谁能想到原以为注定孤独终生的我又爱上了一个人。
兜兜转转绕了一个大圈,但好在没有错过。
只是对于我这样的人,或许爱这个字或许永远都不会再说出口。
就像阿尔兹海默的发病没有征兆,我永远预想不了记忆的缺失会何时会出现,或许下一秒我就会忘记自己爱上了一个这么美好的人。
所以我不说爱,因为一旦说出口就像是强行让对方签了一张不平等的条约,在我忘记的一刻所有的痛苦便会倾斜向我最爱的人。
这对他不公平,他对我那么好,我怎么舍得再用热恋时的诺言作为镣铐让对方痛苦呢。
所以现在刚刚好,我们身在彼此身边,珍惜着度过每一个相伴的瞬间,这一切足够了。
至于爱,我想把它留在记忆里,脑海中,灵魂上,但最后似乎只能依托于数不清的相片,再在笔记本上记录与山田凉介共同度过的每一天。
没关系的。
即使有一天我再度忘记,这里的每一页都是我爱过的证明。
这个问题是我今天新写下的,答案也同时写下,留给未来的自己。
问题:如果我忘记了山田凉介,我还会再爱上他吗?
回答:我想会的。
(20)
热岛效应使得东京的夏天热得出奇,为了在这种燥热的天气给客人带去一丝清凉,阿尔吉侬的招牌饮品从奶茶和热巧巧换成了冰美式和柠檬茶,点心也从厚重的巧克力慕斯换成了夹了梅子酱的清爽点心。窗前挂着的吊兰们也被放到了不会被暴晒的屋内,取而代之的是大把的向日葵被放在了门口显眼的地方,稍稍喷一点水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金灿灿一片甚是好看。
这种偏僻的地方一到酷暑的盛夏客流量就不会很客观,偶尔来人也是一坐一天蹭空调的居多,这让店里的面包师们得以忙里偷闲躲在后台,凑在一起不知在干什么。直到妹妹看不下去,干脆赶了两人回家去腻歪。
“要不我们去度个假?”
“也……行?”
妹妹在得知两人决定打算去海边度假的时候表现得异常开心,连连说着“那个正好能派上用场”,转天便抱着纸箱子给两人送了过来。
“我什么时候买的杂志啊……”伊野尾慧 面露疑色,从箱子里随意掏了本杂志翻了翻。
上面的确实是他自己的笔迹,荧光笔在几个评分不错的景点上做了记号,一些特色小吃也被单独圈了出来。杂志的里还夹着一些便签,上面写着准备事物和打卡点的清单。
“帐篷?睡袋?难道不是住在酒店里吗?冲浪板?我买过冲浪板吗?”
居然还有摩托车?等等……摩托车?难道之前是和高木一起约好的吗?
山田凉介凑了过来,伊野尾慧顺势把下巴靠在他的肩膀上。
“我不记得这本杂志了,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说过要去海边了。”
他的语气恹恹的,让山田凉介忍不住揉了揉肩膀上那朵蔫蔫的蘑菇头。
‘没关系,这次我陪你去。’白板上的字写得飞快,飞白的字迹显露出主人飞扬的心情。
对于这次旅行伊野尾慧充满了期待,毕竟在他的脑海中并没有和山田凉介单独出游的记忆,像是第一次春游的小学生一样紧张到前一晚失眠。好在行李是足够心细的山田凉介收拾的,因此第二天在车上困得眼皮打架的伊野尾慧得以套上眼罩耳塞旅行枕等一套装备好好补觉。
‘ino酱怎么这么大了还会在旅行前兴奋啊。’
“……还不是因为和你出门。”
小声的碎碎念惹得山田凉介忍不住发笑,但他也知道伊野尾慧脸皮薄,在对方发火前赶紧向乘务员要了毯子帮忙披好,再在毯子下的手指悄悄勾过来的时候紧紧握住。
两个人在到达目的地后才发现正巧遇上了当地的特色节日,酒店柜台的小姐笑着递给他们夏日祭的宣传单。于是在酒店躲过了午后毒辣阳光的两人到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出了门。
甜得发腻的刨冰,加了盐的西瓜还有苹果摊被一一品尝,烟火缭绕的烧烤摊和围着小孩子的面具摊也没有被错过。换了浴衣穿了木屐后人的行为也会随着变着优雅,两个人拎着小布袋悠悠地走在海边的沥青路上。
山田凉介看着身边用狐狸面具遮了半张脸的伊野尾慧一脸满足地舔着苹果糖,嘴里还念叨着明天要去租冲浪板还想去钓鱼。他想起那个约定了很久却一直没能实现的冲绳之旅,他原以为自己将要遗憾一生,没想到被命运之神眷顾了的自己还能迎来转机。
“我们现在去海边看看吧?现在应该没多少人。”伊野尾慧转过头笑着看着他。
山田凉介也笑着点头。
只要你想,去哪里都可以。他心想。
涨潮后的沙滩被淹没了大半,只剩下窄窄的一条足以让他们踩水。避开了山田凉介想要扶他的手,伊野尾慧把木屐拎在手中,走下石头台阶。他沿着海浪冲来的界限走走停停,感受双脚被沙子掩埋后又被海水冲干净,轻轻一踢溅起的一串水花便打湿了浴衣的下摆。
山田凉介跟了上来,两人并排走着,不知是谁先牵起了身边人的手。
海风卷起浪花也卷起他们的头发,在那一个瞬间,两人有了同样的冲动。
或许我现在应该说出口,在自己遗忘之前。
或许我现在应该说出口,在被他遗忘之前。
然而或许因为拂过脸颊的海风太过舒适,又或者是因为海上日落的景色太美,两个人只是驻足远眺,沉默着,谁都没有说话。
天性热爱自然的伊野尾慧即使已经长大也没有丧失对大海的憧憬,只是不会再像少年时期那样会穿着短裤直接迎着浪花扑进海水里。他走走停停,偶尔蹲下身翻找着被掩盖的漂亮贝壳,或是潮湿的沙子上写写画画。
山田凉介渐渐走在了前面。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自由地走在海边,他自认是个宅族,对户外总是提不起兴趣。但当自己身处沙滩上,被腥甜的海风所裹挟,内心依然为大自然的美好而感动。
不知何时身边又安静下来,伊野尾慧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海浪翻滚的声音和海鸥的鸣叫。
他转过身,伊野尾慧远远地落在后面,站在蜿蜒的浪花上。
海浪拂过他的脚面,深蓝色的浴衣下摆已经洇成了墨色。狐狸面具被伊野尾慧拿在手里,手上的布袋和那些漂亮贝壳掉落在沙滩上被海水带远,他却像是毫无知觉一般呆呆地看着海面上的落日。
写在沙滩上的字和两人的脚印在海浪的冲刷下消失殆尽,他们像是两个伫立在海边的孤独木桩,只有蜿蜒的海岸线将他们连在一起。
霞光映在伊野尾慧的脸上,将他带着眼泪的眼睛照成炫彩的琉璃。
山田凉介向他走去,将两人的距离拉近再拉近。
“回家吧?”
自己的声音依然干涩又刺耳,但他已经释然了。他执着地伸着手,等着那只手牵上来。
伊野尾慧茫然地看着他,不伸手也不说话。他歪了歪头似乎不理解发生了什么,好像在试图理解包裹着自己双脚的冰凉是什么,感受洒在自己脸上的光芒是什么,分辨和自己说话的人是谁,回忆自己这是在哪在干什么。
病症再一次带走了他的记忆,几分钟前的笑声似乎犹在耳边,而那些笑脸却被强硬地抹去,留下一片空白,随着日落渐渐地被染成橘红色。
不远处有个人向自己伸出手。那是谁?
那声音怎么那么温柔又让人怀念?
让人忍不住眼泪都要落下来。
不远处的海滨广场立起了篝火,噼啪作响的燃烧声,节庆的音乐声和人群的欢笑声围拢而来。而另一边浪声,海鸥的叫声和邮轮的鸣笛声卷着夜色
还有一声大过一声的心跳,如震响的雷鸣,是回应渴望的声响。
“回家吧?”
伊野尾慧看着伸向自己的那只手。
“好。”
片刻后,他的手牵了上来。